小长假的余韵未消,桂海作为热点旅游城市酒店仍然爆满。只有一间房,王陵珊跟张斌虽然谁也不乐意,但还是迫于现实一同进了屋。王陵珊抱着换洗衣服靠在卫生间的墙上看镜子里的自己。衣领上齐乐菲的血已经凝固。
其实长假的最后一夜,她壮着胆子跟郁杭谈过齐乐菲的问题。
那夜郁杭煎牛排的时候,她从酒架上抱下一瓶苦艾酒:“杭老板,你来人间很多年了吧。一直在灵隐山附近吗?”
郁杭当然听得出来这个没话找话的开场白带着目的性:“有时候也会周围走走。”
王陵珊将银制的勺子架在杯口,又将方糖摆在勺子上。郁杭轻笑,她认真的样子让人不忍戳破她的小心思。王陵珊轻轻倾斜酒瓶,绿色剔透的酒液淋湿糖块涓涓流进杯子里,嘀嗒叮咚,带着魅惑的光泽:“那在齐小姐之前,您睡过人间的姑娘吗?”
有些人可以通过漫长的谈话,迂回委婉地掏出心来。但郁杭显然不是这种有耐心且感性的人。他适合单刀直入!
大概有几秒,过分空旷的厨房里只能听见牛肉慢慢变熟的滋滋声。王陵珊盯着酒杯,心脏猛烈的撞击胸腔,速度过快以至于手指开始发麻。
“diu?”
王陵珊放下酒瓶,心说果然他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好在,他看起来也并没有被冒犯的不快:“diuwell。”
郁杭将牛排铲进盘子里,还强迫症似的往盘子边上摆了一支小小的松枝,非常有礼貌的将盘子摆在王陵珊面前:“扬州瘦马多雏少,青涩淫巧擅牌九。”
“嗯?”
“不是想听我睡过的姑娘吗?”
王陵珊抬头去看郁杭的眼睛,里面还是熟悉的温柔。
她摆弄着手里的火柴盒,假装成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唯独没有克制住指尖的轻颤。扬州瘦马,是多少人的血泪?穷人家的孩子,被人贩子以低廉的价格买入,经过漫长苛刻的调教,最终像商品一样展示自己,被富商挑走做妾。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一句青涩淫巧还能诠释一个女孩一生悲哀的起点?有挑上的,就有挑剩下的。挑剩下的那些成就了历史长河里著名的秦淮歌妓,广为人知。
“您还做过盐商呐。”
“无聊嘛,试了一下。”
“继续说姑娘。”
“大同的姨婆最会摇,除了做爱做其他的事也都轰轰烈烈。嗯……泰山的姑子文采好,端庄有礼有才气。西湖船娘嘛,秀丽新派讲话风趣,曲儿好狎弄的也舒坦。”
王陵珊半垂着眼睑,指尖用力,火柴头经过短暂的摩擦爆发出橘红色的高亮。那光芒倒映在她黑色的瞳仁里。她将手上的火靠近方糖,被酒精浸透的糖块轰燃起蓝色的焰:“那名门贵胄巨家闺秀您没试过?”
“清汤寡水毒蝎心肠。”
“这么不堪?”
“人不都那样嘛。求情爱,求荣华,求权威,求盛名……争争求求之间,哀怨狠毒就都齐了。名门贵胄,总免不了钱权纠缠。不见得漂亮时尚,也不见得聪明有趣,欲求倒是填不满。久了真令人生厌。也有一些很乖,就像白开水一样任人摆布,没趣。”
淡蓝色的火焰底下是焚烧沸腾的糖块:“问个特别私人的问题。我想知道,即使没有那些复杂的人性和欲求,从时间的维度上讲,您是不是也特别难真的爱上一个人?您得理解我没当过反派,得需要点心理建设。有些事我心里得有个底才好办。您看啊,人最好的年华也就十来年,清汤寡水也好青涩淫巧也好,过不了多久就都是土埋半截半老徐娘了。”
郁杭端着自己的碟子,坐到王陵珊身边。
又是沉默,又是过于尖锐的问题。
王陵珊握着刀叉,安静地看杯子里跳动着的蓝色火焰。
郁杭拿起水壶,细长的壶嘴倾出飘着凉气的烟。很快,飞流而下的冰水浇灭了烈烈焚烧的火焰:“我可以爱人的灵魂。”
“按您这个意思,今晚您这是准备抛弃马克思奔向柏拉图了?”
“人间、三界、六道并不是珊妹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告诉你一个秘密。三界原本不产生人。我初醒时,这地方苍凉妖异,与大千世界万千浩宇里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误入此地的生命总会被困于此,诸般神通一身本领施展出来都如泥牛入海涟漪轻微。大多时候我只看热闹,偶尔睡觉,也有那么屈指可数的时候搭把手救了不知谁。浩宇无边,岁月漫漫。突然一天,这里变了样。一觉醒来,此处有了万物拥挤,有了日月星辰,还凭空有了一个名字叫三界。”
“您不是东晋的时候才出生的吗?”
郁杭眯起眼睛,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醒来时人间已是东晋,岁月山河红尘滚滚,他动了来人间看看的心思:“小汪是新人,权限很低的,档案大多看不全。我是那时候现身的,但不是那个时候出生的。”
“您出生的时候没有日月星辰,所以您比太阳系年纪还大吗?这么说您得有45亿岁以上了吧。那银河系年纪大一点还是您年纪大一点啊?如果您比银河系年纪还大……宇宙大爆炸您经历过吗?黑洞的边缘究竟是什么样的?是什么导致恒星发出脉冲信号的?暗物质真的是由亚原子粒子组成的吗?”
“珊妹不怕知道的太多遭雷劈啊?”
“我是学天文的。我就是单纯好奇。”
“我能跟珊妹讲的故事都是人间的故事。想听银河系的故事,珊妹去找刘慈欣去。”
“那问个人间的。为什么您可以爱上人的灵魂?听您的口吻,这不是个哲学问题。”
“你们说的一生一世,并不是你们灵魂的寿命,而是六道创立者给你们承载灵魂的容器设定的有效时限。从轮回时限来看,我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一个人。就像你说的一样,不在一个时间维度上。但从灵魂的角度看,我跟你们是对等的,也许来三界之前,你本身就知道暗物质是由什么组成的,你一定目睹过恒星的形成与寂灭。从这个角度讲,我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王陵珊嘴里含着半块肉愣是没吞下去,喝了一大口酒才把肉冲进嗓子里,她并不认为郁杭需要在这个问题上杜撰一个故事,可他讲的事又过于匪夷所思:“那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成为人。”
郁杭轻蔑的看了一眼窗外:“人所知道的大部分神,不过是狱卒罢了。没什么好说的。活在当下吧珊妹。”
“那杭老板有爱上过谁的灵魂吗?”
“有个人挺有趣的,认识也有十来年了。一开始只是好奇他为什么总想死,慢慢就当成弟弟管教了。”
“那他百年归老了呢?”
“我答应了要陪着他,他现在当人当得挺有劲儿,百年之后他去轮回我也陪着他再过一生。等什么时候他不想当人了,也许我们会去外头逛逛,仗剑天涯。”
“您这叫公然劫狱吧。”
“强龙不压地头蛇。别说带一个,我带一百个他们能把我怎样?在这地方打起来指不定谁占便宜呢。”
“为了一个千年挑一有趣的人,要与诸天神佛为敌。这听起来好中二啊。”
“不是千年挑一。你不知道,因缘是一种很烦人的法。你以为万物的灵魂是灰色的。其实并不是,你看到的是缠在身上的因缘。它牵绊着每一个人的命运,与谁相遇,与谁结婚,当多大的官倒多大的霉,秘密就在这。这就是命运。一旦被这东西缠上,就会多出许多麻烦。一千多年尽可能少与人深交,凡事觉得顺其自然最好。不曾想阴沟里翻船,被齐染给算计了。”郁杭一抖手腕,王陵珊看见他的手上缠着一缕红线:“生死相交的因缘要鲜艳些。”
“这……”
“可以扯断的。算命先生逆天改命的故事不很多嘛?算命先生都能改,我怎么不能改?”
“您不愿意扯断它们?”
“反正要陪着那个小子,最近我也在试着当人。如果以一百年为一个单位,很多事就变得与之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