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落在地面的声音像擂鼓一样。大到甚至觉得天上有人拿着盆舀水往下倒。

清水隼人躺在山道上，雨水将他浇得湿透。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苍白的手捂在腹部, 血水顺着指缝刚流出来，就被雨水冲刷了。

远处传来影影约约的马蹄声和喧哗声。他一路从泥地里爬过来, 雨水早就把流下来的血冲刷得干净。大概是这个原因, 那帮人并没有找到他。但是他知道, 即便如此，自己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真是可恶啊，还是失败了。没有杀掉那个人。

腹部被割开个大口子, 能活到现在也是万幸。好在他一直遮着脸，又是深夜袭击, 没有暴露身份。

“奶奶, 小梨……”他仰面朝天, 雨水毫不留情地把他淹没。他嘴里吐出这两个名字，就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主人，气味就是在这里。”一个惊喜的声音在树后面响起。

清水隼人无力地卷缩了一下手指, 还是追过来了吗？他有些不甘心地挣扎着想把腰间的匕首拔出来。

决不能，让他们看到他的脸。

要毁掉。

心里有很坚定的行动意志, 但是反应在身体上的动作, 只有手指微微地颤动。

一个什么东西趴在他脸边闻着, 紧接着一根手指探到鼻下。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 “主人，您有救了，这个气味果然是人灵芝。但是他就剩一口气了。”

“人灵芝需要那么多气做什么？你吃乌冬面，需要乌冬大口呼吸吗？”

头顶响起一道柔和好听的男音, 就像春风拂面。即便是在冰冷的雨水里，都不妨碍这道声音散发他的暖意。

好听的男音继续说，“扒干净了，方便我吞掉他。快点，我也在流血。再过一会儿你就没有主人了。”

吞，吞掉？清水隼人艰难地领会着这个词语。

但是没等他想明白，全身就变得冷飕飕的。

“不过还是有点危险啊，”好听的声音说，“确定融合掉他不能反噬我吗？”

“确定！”最先那个声音说，“人类跟神明相比，就像蚂蚁和森林。从来只听说蚂蚁的尸体变成养分，没见过森林被蚂蚁吃掉。更何况主人您现在不能再耽误了。您受了很重的伤，需要补充力量。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人灵芝，比吃掉一个城市的人都有用。”

清水隼人感到被一道视线打量全身，“唔，你说得对。不过这个人灵芝很可惜啊。本身具备很强的灵力。如果修习阴阳术。若干年后，成为大阴阳师也不是不可能。长得也不错，就这样被我吃掉了。”

“主人，您的血现在哗哗流。”

“好吧。”

清水隼人感到自己被什么坚硬的动物的尾巴卷起来，一双冰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将一丝灵力灌入他的身体，让他多一点气力。

“我知道你能听到我的声音。看上去你快要死了。怎么样，跟我融合吧。只要跟我融合在一起，虽然以后你还是会死。但是在死之前，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看上去你似乎有着强烈的杀戮恨意。我可以帮你杀死任何人。天底下就没有我杀不死的人。只要你答应与八俣远吕智、三神器之一的草薙剑主人、天之高市城主、众蛇之父、高天原的神明融合……”

清水隼人很勉强地发出声音问，“怎么……这么多人？”

八俣：“……”

“要跟这么多人融合吗？” 清水隼人又问了一遍。

“不是。都是我，这些都是我的名称，我的名字叫八俣……”

“随便吧，”清水隼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只要能帮我报仇，随便你拿走什么。”他缓慢地睁开眼，瞳孔中映出阴柔俊美的一张脸。

他微微一怔，“看上去并不大呢。”

“你才几岁？小屁孩。十五岁有没有？” 八俣不爽地说，“我过生辰吃的诞生饼，都可以绕平安京一百八十圈了。”

“总之记住你的话，”清水隼人冷漠地说，“我叫清水隼人，我的仇人是木村天皇。如果我被你吃了，你却不履行诺言。那么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八俣嗤笑，“就算是黄泉之主我都不惧。行吧，我记住了，木村天皇。那么，既然答应了，就好好地成为我的养分吧。”

清水隼人感觉卷着他的尾巴越来越紧，他胸腔的气不断地从喉咙里挤出去。身体就像融化一样的疼。

他用尽气力看向那个自称是神明的人。但是视线越来越模糊，一点都看不清。不仅是面容，那人的身体也如面容一般模糊，轮廓不清晰。越是凝神去看，边界越是不分明。

身体猛地被一股大力吞噬，疼痛瞬间穿透了他。他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

巨大的殿堂，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高处。他穿着深紫色的狩衣，腰间束着银色的飘带。而在他的脚底，正跪着一个矮胖的男人，浑身发着抖。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把我吞噬了？”八俣不相信地问。

“本来是不可能的。但是清水隼人的体质比较特殊，是属于敌强他更强，特别顽强的体质。因为不想死，他的灵魂会拼命的吸收您的力量……”

“你当时劝我融合他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八俣有些无语。他深深地记得，这个下属大呼小叫，主人，您有救了。这里有个人灵芝。

现在谁是谁的人灵芝？短短几天，他就被吸走三分之一的力量。这是什么强劲吸力啊，再过几天他是不是就没有了？

下属不敢出声，跪趴在地上，连汗水低落在地都不敢擦一下。

“快滚，”八俣踢了下属一脚，“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别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杀人了。”俊美的脸上出现阴鸷的杀意。如果不是这个属下跟了他最久，他真的想一把捏断他的脖子。

“是是是，属下这就滚。”矮胖男人忙说，“属下滚出去以后就开始为您想新的主意。”

“赶紧滚，带着你的馊主意一起滚。”听到对方还要出主意，八俣气不打一处来。

矮胖男人不敢再多说，连忙消失在空气里。

大殿又恢复了静谧，只有枝型灯架上点着几只黄蜡，发着小小的橘色光芒。

八俣单手支着下巴，“你醒来了？”

他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拘谨，“嗯。”

虽然依旧是他的声音，但是还是能够听出差别。八俣轻笑一下，“挺厉害啊，小看你了。被我强制入睡后，可以这么快醒来。”

清水隼人没有说话。

八俣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更郁闷了。不爱说话可怎么交流啊。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仆人送来了午饭，喷香的味道立刻将大殿填满。

看到他最喜欢吃的烤田鸡、烤鸡、烤鱼、烤肉，八俣心情好了一些。蘸着酱汁开始吃。但是他可以吃烤鱼、烤鸡、烤肉，独独无法吃到烤田鸡。每当他的手要伸过去取田鸡的时候，另一只手就很坚定地把他抓了回来。

“怎么，不喜欢？”八俣问。

“不喜欢。”清水隼人淡淡地说。

八俣只好去夹烤鱼。他想了一下，两个人暂时是必须共用一副身体了。那么他就得照顾一下另一个人的习惯，“你平常都吃什么？”

“喝清粥、红豆饭、寿司、饭团、酱菜。煮各种蔬菜蘸着酱汁吃。也吃一些锅子。但吃得最多的还是蔬菜。尤其喜欢吃萝卜。”

清水隼人每说一样，八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是从哪里捡回的这家伙啊。无论饮食还是性格全都跟他截然相反。

“这些，可以吃吗？”清水隼人问了一句。

八俣皱皱眉，“不可以。你见过蛇抱着萝卜啃吗？”

清水隼人淡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又过了几日，八俣一早醒来，脸色十分惊恐。他的灵力被清水隼人又吸走了好多。昨天还是一半，大家势均力敌。但是今天他发现自己比对方少了一些。

“清水啊，我是不是过几天就要死了？”

“不会。”清水隼人淡淡地说，“就到此为止了。”

八俣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解，“你吸到这个程度，将将比我多一些是为什么呢？”

“为了控制你。”

“什么？”

很快八俣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午饭的时候，满桌都是绿油油的蔬菜。煮萝卜、煮菘菜、煮水芹、煮山葵、叶草、山当归、明日叶、蜂斗菜……

一个月后，八俣一到饭点就满脸菜色。他终于忍不住了，“你是和尚吗？”

清水隼人没有理他，徐徐不急地夹萝卜吃。而且只夹萝卜吃。

当萝卜味不停地在嘴里蔓延，八俣立刻妥协，“我错了清水，我不该说你是和尚。你夹点菘菜吃好吗？”

“喜欢吃菘菜？”清水隼人笑着问。

八俣很憋屈地点点头，“喜欢。”

“行吧。”清水隼人揭开一个食盒的盖子，露出里面喷香的烤鱼。“光吃肉不好，虽然你的本体是蛇，但是大多数都化为人形生活。身体构造是人，还是荤素搭配比较好。你觉得怎么样？”

八俣已经听不清清水隼人说什么了，一个多月没见着荤腥，他嘴角流着泪，“喜欢。”

……

八俣做噩梦了。

他不停地在床上翻滚，挣扎着要醒来。但是意识却沉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那是巨大的山谷，他诞生的地方。那时，天地间还没有什么物种。就连神明都少得可怜。他作为一条小蛇降生于高天原。

因为孤独他到处游走，想找人说说话。但是大家似乎不太愿意理他。彼时，伊邪那美正跟她的丈夫好得蜜里调油。而其他神明除了觉得他细细长长还有好几个头蛮奇怪，多打量两眼就没了兴趣。

终于有一位神明愿意跟他说话，但是刚跟他交流了一句，就吓跑了。八个脑袋，一个脑袋冒一个字。虽然说着童音很可爱的样子。但是也架不住听得脑仁疼。

八俣找不到人说话，只好又游回了山谷。从此在此扎根，不再出去。

无聊的时候，他将自己的一抹神识分离出来。在其中一个蛇头上种了一些花。风吹过来时，花朵随风摇曳，似乎是在陪伴他。

终于，有一点不寂寞了呢。他再接再厉，开始在自己的身体上种树，种花。如果身体长出一片森林，是不是就不寂寞了？

想醒来，想醒过来。

成年八俣在床上痛苦地挣扎。不喜欢那片山谷，实在是太静了。如果可以有一个人，哪怕陪他说一会儿话。就一会儿都行。

“八俣？”耳畔传来沉沉的声音。

是谁？八俣不再动了，也不敢动。怕把这个声音吓走。

“做噩梦了吗？”那个声音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