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弯弯,寂静无声地将淡黄色的柔光洒向长平城中的青石高墙与城头巷陌。四处一片静谧,除了越过林梢的风声,入耳的大概只有古城微微喘动的苍老气息。
突然,一阵车鸣马嘶由远及近,并不宽阔的青石板街一下子被鱼贯经过的马匹和车舆堵得严严实实,尽扫先前扑面而来的孤寂冷清。
裴南秧骑着匹枣红色的石韦马,一身小厮打扮,行进在车队中最大的马车右侧。随着马车的辚辚辘辘,血柏木车盖前吊着的两只灯笼摇摇晃晃、斑斑驳驳地将烛光洒向织金锦编织成的车幔。幔布上金线闪动,隐约勾勒出的轮廓仔细看去像极了一只朝西而立的猛虎。裴南秧的目光缓缓扫过车幔——德至鸟兽,虎主西方,这分明是北周人时常敬奉的圣兽白虎。
她眉心紧蹙,握住缰绳的双手一片冰冷。今日种种,无论是血柏木、白虎、血玉,还是老友、娘亲、故人,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离不开两个字:北周。隐隐之间,她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可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莫非,父亲真的和北周……不,不会的,父亲戎马一生,忠君爱国,绝对不会……
“停车!”
一声呼喝突然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她抬起头,只见东城门前十几名身着甲胄的士兵站成一排,拦住了车队的去路。
她顿时绷紧了身体,心底一寒:倘若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些兵士八成是因自己而来。
“怎么?”郭然略带薄怒的声音冷冷响起,他一把掀开车幔,沉声道,“现在连我的车驾也要拦了?”
“哎哟,郭老爷,”一各穿着深绿色匹鸟官袍,拿着画像的中年男子连忙从士兵身后迎出,几个快步走到郭然的马车前,一脸谄笑道:“今日怕是要多有得罪了,刚刚接到消息,说是从陈掖押送来的逆犯家眷在云尧官道上被人劫了,上头命令下官严查今日出城的所有马车和人员,若是不小心放跑了逆犯,就要拿我是问,我一个小小的城守,如何担待的起啊。”
“听孙大人的意思,是在怀疑我窝藏逆犯?”郭然眉梢一挑,怒声说道。
“郭老爷哪里的话,”孙大人立刻微微曲身,赔笑道:“我这不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请郭老爷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多多包容才是。”
“孙大人是忘了渡口戌时便要宵禁的规矩了吗?”郭然冷笑一声,沉下脸说道:“若是大人耽误了我行船的时辰,您是打算让我带着这几车东西打道回府呢,还是在荒无人烟的渡口苦等一夜?”
孙大人面露难色,眼珠转了转,目光无意间停在了垂首的裴南秧身上。蓦地,他面露喜色,咧开嘴角道:“郭老爷,要不这样,您派两个信得过的小厮拿上几样货物,先行去渡口准备准备,其余的下人和东西我再速速查看如何?”
“孙大人既然已经让步,再纠缠下去,倒显得是我不识抬举,”郭然心下稍松,可脸上却依旧摆出一副不悦的神情,高声道:“阿轸,你拿上几箱瓷器,和阿远先去渡口,把船上该收拾的、该打点的都给我准备好。一会等我到了,即刻起锚开船。”
听见郭然说到“阿远”二字时明显加重的语气,裴南秧不由心头一颤——原来他是在用娘亲的名字唤她。她克制住翻涌的情绪,随着阿轸答了声“是”,低垂着头,翻身下了马,在那位孙大人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队列前方的马车。
待得马车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津安渡口,裴南秧抬眼四望,只见一艘外观颇为华丽的连舫静静地停泊在星子寥落的夜空下,与河道中汩汩流淌的水流,岸上高耸林立的树木一起,催生出难以名状的凄清与荒凉。
几缕冷风拂过,她忽地一个激灵,心头不由自主地泛起些许慌乱——今夜的一切似乎都顺利地过于离谱,尤其是那位孙大人,看他的眼神分明是认出了自己,又怎会任由她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难道,当真只是自己多心了?
“姑娘,能帮我打个灯笼吗?”正当她蹙眉沉思之时,一旁的阿轸从马车上抱下两个雕花瓷瓶,有些腼腆地开口问道。
裴南秧从兀自猜测中回过神,赶忙取下挂在车盖上的灯笼,默默走在了阿轸的身侧。
少年侧头瞟了眼略显不安的裴南秧,白净的面孔上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姑娘,你大可不必忧心。郭掌柜是个好人,至于北周,虽不知郢都这些年变成了什么模样,但想来除了天气冷了些,其它的,都要比这大宁好上不少。”
不知是被少年笃定的语气所蛊惑还是源自对母亲过去的好奇,裴南秧竟低下头,淡淡地道:“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去北周看看。”
已经走到船舱门口的阿轸闻言嘴角一咧,刚想再说上点什么,突然舱内一道银光闪过,砰地一声击碎了他手中的花瓶。他面色微凛,当即点地闪身,拉过裴南秧飞速退到了甲板。正当两人屏气凝神地盯着那扇黑洞洞的舱门时,刚刚还空无一人的渡口一瞬间被点得亮若白昼,手持弓箭火把的士兵纷纷从林木中跃出,几十只羽箭就像雨点一般朝着两人直射而来。
一开始,裴南秧尚可凭着矫健的身手挪腾闪躲,可无奈箭网太密,手无寸铁的她不一会就被源源不断的流矢刮得伤痕累累。而阿轸的情况则更为惨烈,由于兵士们射出的羽箭绝大多数都是直奔着他的方位而去,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已身中数箭,鲜血淋漓。
裴南秧看了眼阿轸被染得绯红的短褐,回头朝岸上的士兵厉声喝道:“你们要抓的人是我,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都住手。”
似乎是应了她的话,一个略显森冷的声音缓缓响起,虽然并不大,但却令士兵们的攻击在一刹间戛然而止。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个身穿天青色锦袍的男子在几个甲兵的簇拥下从船舱中走出,只见他薄薄的唇角牵起略带凉意的笑容,语调阴柔地开口道:“裴小姐,姜忱在此恭候多时了。”
裴南秧一愕,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道:“九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忱故作悲戚之色,朝她揖了一礼,语气却透着掩不住的轻快:“我得到消息,说二哥和卫侯爷暗中勾结,要在长平取裴大夫人和裴小姐的性命。我向来敬重裴将军高义,此次见他蒙冤却无法施救,早已良心难安,是故听闻此事后,便即刻赶来长平护送小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