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彼时少年(1 / 1)

待得归云楼中的小厮领着自己在二楼隔间坐下,裴南秧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必是极不寻常。因为,一直以来,无论姜昀、元祥、霍彦跟韩砚清之间有多么地不待见,她都念在多年前与韩砚清相交匪浅的少年情谊上,对韩家姐弟一片谦和友好、笑脸相迎。但是如今,只要她忆及前世的一幕幕,她就没有办法不去想韩昭和九皇子对裴家处心积虑的算计与陷害,没有办法不去想她父兄、大娘惨死的情状,更没有办法再对着任何一个韩家人和颜悦色,哪怕是在上一世救过自己性命的韩砚清。

很快,随着交错的锣鼓声,如音姑娘从戏台后方聘聘婷婷地走了出来,甫一亮相,就博得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可裴南秧却似充耳不闻,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淡淡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就在这时,隔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她赶忙回过头,想着必是姜昀与韩书璃叙完话找了过来。然而,出乎意料地,映入她眼帘的居然是韩砚清那张孤傲寡淡的面孔。裴南秧的瞳孔骤然一缩,她强压下就要翻涌而出的记忆,沉声问道:“韩公子不好好看戏,跑来这里做什么?”

韩砚清眉头一蹙,面色骤然又冷了几分。但是,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拂袖离去,反而在桌边的圈椅上坐下,凉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里满是冷峭:“我劝你,早日死了对姜昀的那颗痴心。”

裴南秧一怔,心底埋藏多年的秘密还是第一次被人放到台面上不留情面地揭开。她一刹间有些手足无措,但不过须臾,她便克制住了恍惚的神思,怒声说道:“韩砚清,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给我出去!”

韩砚清没有动,他看着少女的眼睛,勾唇冷笑道:“且不说他的心上人究竟是不是我姐姐,就算哪天他真的对你情深几许,你们也绝对走不到一起。因为,他想要的是一只家雀,可你,却一心想做只鸿鹄。”

见裴南秧的神色变得黯淡,韩砚清话头一顿,冷峻的面孔上染上了几分嘲讽:“前几日,津延河下游决口,东平军驻地周围的雎县、裕州等地灾情严重,陛下下令改迁河道,引水入泗。姜昀此时请命前去,差事倘若完成得好,不仅算是政绩一件,更可以收买当地百姓的民心。所以,你千万别以为他是听了你的话或是为了裴家考虑才回的东平军驻地。”

裴南秧心头顿时咯噔一下,她面色惨白,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昨天在纩骑营里见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难道还要我来提醒你?”韩砚清冷眼觑着她,缓缓说道:“奉劝你一句,裴家若是不想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别去趟姜昀的那滩浑水。”

裴南秧双手冰冷,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目前可能发生的情况,可结果好像没有什么不同——韩砚清这番话显是知道了自己去过纩骑营的事,那韩昭必然也会知晓,以他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又怎会放过这个参奏裴家的绝好机会?万一,天成帝下旨以示惩戒,虽然罪责不会太大,但如若因此耽误了大哥复归西北驻地的时间,之前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思及此处,无助、苦痛、绝望一阵阵朝她袭来,她猛地站起身,想去做点什么,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她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大娘,胸口曾被匕首贯穿的地方也传来隐隐的钝痛。她木然转身,想往门外走去,可此刻她眼中除了前世的过往,什么也看不见。她朝前迈出一步,却不小心被身畔的桌脚绊住,身子不听使唤地就朝一边倒去。

韩砚清几乎是在瞬间站起身来,长臂一伸,将她一把揽住,双眼紧紧盯着她苍白的面色,沉声问道:“你怎么了?是头上的伤还没好吗?”

然而,裴南秧并没有出声,她静静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目光滞滞,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尽皆失去。

看着眼前的少女,韩砚清的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守规矩、顽劣调皮的她;见过与姜昀嬉戏斗趣、巧笑倩兮的她;见过马背上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她;见过被岩石磕得头破血流,依然不哭不闹的她;却唯独没见过眼前这个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她。是他忘了,一直以来住在自己眼底心间,面对自己冷言冷语却永远一脸明媚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尚在碧玉年华的普通少女。他的眼里掠过怜惜和懊悔,声音里蕴着少有的温和:“你去纩骑营的消息我已经截了下来,我爹那边绝对不会知晓。我刚刚说得那番话,不过是想给你提个醒。”

言至此处,韩砚清突然停了下来,他低头凝视着裴南秧晶莹的面庞,唇角勾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缓缓说道:“我只想让你分证清楚,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听到韩砚清的话,裴南秧渐渐回过神,面色也不复之前的惨白颓败,她直起身子,狠狠推开了面前的男人,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可还没走出几步,韩砚清就从身后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眸中划过几缕担忧之色:“大姐和姜昀需得处理一些要事,已经去别处叙话了,他们让我听完戏送你回府。你头上有伤,我……”

裴南秧闻言一滞,她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冷冷地截口说道:“韩公子,不劳您大驾,我自己可以回去。”

待得她走出归云楼,徐徐吹来的热风卷起路旁飘摇的花瓣,散落在她微微拂起的衣衫之上。裴南秧脑的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韩书璃艳若桃李的容色与姜昀调笑自己与“娇花配美人”无缘的话来,心中不免升起一阵懊恼。她伸手拍去了衣襟上的落花,用脚尖将它们重重碾入了尘土。可是蓦地,她停下了动作,对着地上破碎的花瓣露出了一个颇为自嘲的笑容。

也就在这时,大抵是如音姑娘唱到了什么极为精妙之处,一阵喝彩声突然从归云楼里传了出来。裴南秧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看见韩砚清正站在自己身后三丈开外的地方。对上自己突如其来的目光,他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局促,可他并没有避开,反而固执地向前迈了一步。

裴南秧眉心一蹙,扭过头,熟视无睹地往前走去,就像之后的很多年里一样,刻意忽视了自己身后那个倔强孤傲却不离不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