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弟
一个老师用普通话讲课,这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就像一个战士就应该会拿枪一样简单,但是令我没有想到是,它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料,仅仅一个月后,从我还在上小学的小弟弟那里,我就知道了传播速度之快,和传播范围之广。
那天,我做好午饭,等地里干活的母亲和上小学一年级的弟弟回来,不一会儿,弟弟回来了,背着小小的书包,虽然天气转暖,身上的棉衣还没有褪去,正午的阳光很好,热得满脸通红。
我正在喂猪,看见弟弟进院,刚打算开口,却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在嘀咕着什么,于是,我想听他在说什么,就没有开口。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英语老师,我叫王平子……”弟弟还在嘀咕,全程用普通话,还是我的语气。
我的脸一热,这是我说的呀,是我第一次在张崾崄中学上课时的自我介绍,我想,弟弟怎么会知道,他在樊学小学,只上一年级,这也太奇怪了。
我刚想拉过弟弟问,这时候,妈妈回来了。也许碍于面子,我们没有去追问弟弟,就一边给他们盛饭,一边在心里琢磨,心不在焉地和他们东拉西扯。
饭吃完了,我也想明白了是怎么会事,张崾崄中学,是四个相邻乡镇的联合中学,这里上学的孩子,也都来自周边四个乡镇,农村家庭,每户至少有两个以上的孩子,除非特殊情况,也就是说张崾崄上学的这些孩子,把我说的这些话,回家后说给了他们的弟妹们,他们的弟弟妹妹又把这些带到各自的小学,像一个新奇的顺口溜一样碎碎念。他们就像以张崾崄为中心的一张网,蔓延扩散到这四个乡镇。
想想这个范围,我不仅倒吸一口凉气,辛亏,这不是什么坏事,在这片讲着古老方言的地方,讲普通话,在孩子们的眼里,是新奇,或者是怪诞,但是,我心里明白,用普通话讲课,这是要求,是教育的大势所趋。
在那个没有网络的年代,连交通都时断时续的地方,什么事都靠口口相传,这虽然让我难堪,但至少没有变味。我想起了在我十二三岁时候发生的一件事,说是一户人家,家里有鬼了,鬼很厉害,抽烟喝酒什么都干,不高兴了还把锅给掀翻了。那段时间,我一直听着大人们在谈论着这件事,并互相讨论着哪里有捉鬼的大仙。
这一切传的就和真的一样,因为有地名,距离樊学不远,还有关于那家人的具体情况。我是一个孩子,又喜欢看小人书,什么《杨家将》、《西游记》、《封神榜》等,甚至还看了《聊斋》,里边讲得真真假假的事,根本无从分辨,认为这一切都是真的。加之,孩子的好奇心又非常重,总喜欢听这些,记得有次,奶奶家来了一个年轻人,我已记不起他是谁了,是来干什么的,只记得他坐在炕上,边吃奶奶给他做的荞面饸络,边大谈特谈捉鬼的事。
他的饸络吃了一碗又一碗,听得人也越来越多,有孩子,老人,还有村里的女人,后来,他打着饱嗝儿,面堂红红的说,那鬼很厉害,警察来了,还和警察讲条件,警察不停地递烟,鬼就不停地抽。
“那鬼在哪里抽啊?”好奇的我问。
那人愣了一下,说:
“在空中,”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在空中嘛,常人看不到嘛!”
我们听得很认真,都说那鬼真厉害,女人们还说,辛亏没来樊学。
现在想想,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真是可恨,吹牛能把天吹破一个洞。但是,闹鬼的事,也不是他最先说的,他充其量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传播者,那段时间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如果这样说的话,谈论的每个人,都是其中子虚乌有的滚雪球者,直到最后这个雪球越滚越大,大到流言满天飞。
今天看来,这件事是多么的荒唐,但它确是真实发生的,是我亲身经历的,绝无半点添油加醋,我写实主义的风格,还无法产生背离时代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在那个落后的年代,就有人们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而且有模有样,时间太久,已无从去探究,我想,可能是最初一个人忽然心智失常,最后就被人们传的面目全非,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话说回来,听了小弟的嘀咕,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语言的速度,这也无形中警醒着我以后的教学,为人师表,一定要严于律己,今天这或许算不上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那么如果是一件坏事呢,我想,传播速度一定比这不知要快多少倍,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况且,我的那些学生,就是超级传播者,而我就处在这张大网的中心。
明白了这些,我就再也没有去追问小弟,即使妈妈不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懂,我问什么他会答什么,这一切已经没有必要了,就像答案就写在纸上,还要求别人再写一遍一样,没有意义。
说到了小弟,我也很想写点什么,这好像在我心中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点,在我的这部里,我会写到很多人物,那么就让我的小弟,作为一个小主人公,走进我的这篇故事,从他的故事里,大家也会看到我成长过程的一些影子,是他的故事,其实就是我和我家庭的故事。
我家有三个孩子,我是老大,有两个弟弟,大弟弟比我小四岁,小弟却比我小了十几岁。
生他时候,母亲已三十七岁了,也算高龄产妇,父亲不放心,就去医院叫来了两个医生,男医生是樊学医院的看病能手,至于那个女医生,估计连药品名字都拎不清,在那个人才奇缺的年代,各种各样的人,都能混进正规编织的队伍。
等到两个医生上来的时候,弟弟已经出生了,是我的七十多岁的小脚外婆,和同样七十多岁的奶奶接生的,让那个女医生剪脐带,结果不会,最后还是外婆剪得。
孩子出生了,要熬小米稀饭喝,但是医生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吃就走,外婆行动都离不开拐杖,早已不能做饭,平时都是妈妈在做,奶奶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父亲就让我去做,我能做什么呢,那位女医生估计我做的饭也不会好吃,所以她就亲自下厨,农村家庭,没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就是腌猪肉和自家的土鸡蛋,于是这位女医生就开始做腌肉煮荷包蛋。
我添柴烧火,她切猪肉打鸡蛋,家里鸡不多,农村的土鸡,在产蛋的季节,都是隔天产一枚,差不多已经是最理想的产蛋率了,多数都要产产停停,家里有六七只鸡,除了平时的食用,母亲留给自己的也不过六十多枚,被那位女医生全煮了荷包蛋,因为蛋皮是不能乱扔的,那样的话,会被鸡捡食,从而鸡就会吃蛋,所以只能扔进炉灶里烧掉,我只记得,那天,我的身边扔满了蛋皮,由于位置的原因,每次扔蛋皮都要掠过我的头顶,因而,我的脸上和头发上都糊满了蛋液,我得不时地去擦除。
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很低,包括医生也一样,两个人,六十多荷包蛋都吃了,今天说起,好像不可思议。鸡蛋,这在今天是多么平常的食物,但是在那个年代,却是平常百姓口中最美味的食物。
弟弟出生后,没有什么可给母亲去滋补身体,加之,我也不会做什么,就是一些最简单的家常饭,所以,母亲没有奶水,弟弟天天饿的哇哇大哭,仅仅四十多天,外婆就一点点的开始给喂面糊,甚至煮得很烂的面片。
那几年,父亲刚刚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浩劫,被骗得一无所有,他想东山再起,奈何毫无起色,不甘心的父亲四处赚取我和大弟的学费,虽出生在农民家庭,但是父亲却把我们都送到了县城,让我们接受较好的学校教育,而我们的开销,绝不是一个农民家庭能负担的起,为了不让我们辍学,他吃的苦不知有多少。
弟弟的出生,除了给他带来短暂的当父亲的喜悦外,接下来,就是更多的负担,先是计划生育罚款五百,让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好在弟弟很好养活,从没买过奶粉。
爸爸还要外出,我在家里粗茶淡饭的侍候母亲,直到开学,我要走了,母亲恋恋不舍,她还没有满月,我一走,她就要开始照理家里的一切。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只想快点回到学校,又能见着同学们,合大家一起玩,很开心,哪里去顾及还在月子里的母亲,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真是没心没肺。
后来,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问过,母亲也没有提起过,直到我也结婚生子,经历了这些过程,我才深深地地体会到母亲的不易,心里有些后悔,后悔那时候自己的无情无义。
随着弟弟地渐渐长大,家庭情况也是越来越空囧,他从出生后就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月子里仅有一件红布肚兜,每当母亲把他提起来的时候,都是浑身光溜溜的,像一只小猫一样四肢乱踢腾。
不知那件肚兜他穿到了什么时候,再后来的衣服都是母亲缝缝补补的旧衣服,要么就是从集市上买来的旧衣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农村的情况有些像今天的非洲市场,一堆一堆的旧衣服就那样乱七八糟的堆在地上,等待人们挑选,买旧衣服就像今天人们买日用品一样平常,大家拿起这件,又拿起那件的比划,每个旧衣服的堆前,都围满了妇女儿童,热闹非凡,无论多少旧衣服,在收摊的时候,几乎都倾销一空,因为价格便宜,下次集市,尝到甜头的小贩又会带来一堆。而且,那些旧衣服到了农村市场,都不知道被筛选了多少次,没有几件像样的,不是这破一个洞,就是那里有一道口子,就这样的货品,小贩还视每件衣服的破损程度,从而开出不同的价钱,往往小贩不松口,扯着这头,妇女扯着那头,半天讲不和。
今天,我看着社区的人们把一卷一卷的衣服塞进义捐箱,包括我自己也一样,那些衣服都很新,很漂亮,我就想起了当年集市上的场景,感谢祖国的繁荣富强,否则,我们依然挣扎在贫困的泥沼里。
记得弟弟刚刚会走路,嘴里也能勉强地说出一个字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因为春节到了,别人家杀猪过年,我们家里什么都没有,因为弟弟还小,母亲不能种太多的庄稼,所以没有多余的粮食喂猪。好在父亲带回了一颗猪头,那猪头很大,是父亲用一根绳子背回来的,没错,是背回来的,临近年关,没有了车,即使有,一辆荷载不过二十人的小中巴,往往会塞进五六十人,像沙丁鱼罐头,连转身都不可能。不过县城发往白湾子的客车还算正常,白湾子到樊学就没有车了,父亲就背着这颗猪头,从白湾子回到樊学,六十里的山路,空走都累,何况那么大的一个猪头。那猪头是父亲花了三十元买的,三十元在今天,连一个小猪头的一半都买不到,但是,在当时已算不菲的价格了,猪头太大,也值那么多的钱。
有一句俗语,“背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当年行走在蜿蜒山路上的父亲,那孤独的背影,就像天地间一个虔诚的礼拜者,他背着空囧的生活,也背着对家人沉甸甸的爱。
时至今天,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猪头,我的村里曾经宰杀过四五百斤的猪,但是也没有那么大的猪头,无疑,这颗猪头就是我们五个人的年夜饭。毕竟是猪头,即使再大,也没有多少瘦肉,我们三个孩子吃过后,留给母亲和父亲的就只剩下一些肥肉了。
刚拿回来的时候,小弟很害怕那头,或许是脖子血呼啦次的,看上去,的确有些吓人,放在窑洞的后面,前面挡一些杂物。每当小弟不听话的时候,我们就拉着他到窑洞后面去看猪头,吓得他哭着跑去给母亲告状,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头!头!”
别说,这招还真管用,直到猪头已经被吃了,他还是不敢去窑洞后面,在以后几年的时间里,只要不听话,我们问就会说:“看头来了,再哭就叼走你!”包括妈妈也会这样说,这个头,就是当年拿捏小弟的法宝,每次都非常灵验,什么狼啊鬼啊的,远没有头的效应。
后来,直到他慢慢长大,上了小学,这个头才慢慢地淡出了他的童年话题,时至今天,我们在一起回想往事的时候,还会提起当年的情景,每次都会有人说出那些别人不知道的,发生在小弟身上,关于头的趣事,逗得大家一阵大笑,记得有一次,我很好奇地回头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头?”
这个如今已一米八八的北方大汉有些囧,什么也不回答,只是微笑着听着大家对他的打趣。
物质上的空囧,并不影响家人对他的喜爱,他像是家里的开心果一样,有他在,一会儿哭闹,一会儿笑。他常常迈着蹒跚的步子,追赶在每个人的身后。我们也喜欢带着他,我带他到河边抓蝌蚪;妈妈带他到菜园里,妈妈干活,他就捉菜青虫玩;大弟去驮水的时候,他也喜欢跟着,由于驮水的地方在一个很深的沟里,下去轻松,回来的时候就困难了,一路都是上坡,他的小腿走一会儿就累了,大弟只好背着,背一会儿,大弟也累了,就把他放下来,可他还是不走,一路哭哭喊喊,穿过一条公路的时候,就开始耍赖,睡在公路上打滚,刚好有两人背着猎枪穿过公路去山上打兔子,大弟就吓唬说:“看,背枪的人过来了,再不走就打枪了。”
小弟听后,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往家走,再也没有哭喊。从此,只要大弟驮水,他还要跟着去的话,大弟就会说:“拿枪人就在路边等着呢!”小弟听后,就会乖乖的待在家里。
家里的头,外面的背抢人,就是小弟心底的怕怕,这比什么都管用。
随着小弟的成长,家里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空囧,父亲再也找不到活了,他开始种地了,虽然是农民,但是之前父亲一直在社会上闯荡,家里甚至没有一套完整的农具,加上母亲要在家里照顾年幼的弟弟,地里的活,都是父亲一个人干,有些活必须是两个人才能完成,比如种荞麦、土豆等,一个人点种,一个人耕地,但是,父亲就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活。
即使这样,我的父亲在他当农民的五年期间,也赢得了连年的丰收,这一点,我非常的佩服,他种的每一块土地,庄稼长势都非常的好。记得有一年,他种的一片麦子,成熟的时候,一片金黄色,又非常的整齐、密实,一根木棒扔进地里都会浮在麦穗上,这在水地,可能习以为常,可这是旱地,就难能可贵了,谁见了都要称赞,乡政府专门来人拍照,作为当年上报的丰收材料。
但是,我和大弟在县城上学的费用很大,即使这样,家里也入不敷出。小弟每当遇集前几天,就开始在父亲的耳边嘀咕,让给他两毛钱,父亲总是满口答应。为了小弟每集的两毛钱,也为了我们上学的开销,父亲又开始挖甘草,那时候,甘草很便宜,一斤一块多,樊学的甘草虽然多,却是很深,挖起来并不容易,我家的地不多,有时候就到别人的荒地里去挖,为此,村人就责骂父亲,父亲默默地承受了,为了他的儿女,他只好寻找别的赚钱门路。
他给樊学的电网工程抗过水泥电杆,给联通公司扛过信号塔的铁架,一个铁塔,几十米高,几百个铁角钢,有些一根就上百斤重,这种信号塔选址都是在周边最高最险的山上,越高信号越好,那时候联通只是在初步的筹建过程中,老百姓并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一个铁塔全部扛完,也只有一百二十元,一般人都不愿意干,因为那铁家伙太重,扛在肩上生疼,就是这样的活,父亲也干,他用两天扛完了所有的铁架,而这个铁塔,今天就矗立在樊学最高的东山上。
这些只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呢,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过,父亲还从水坝里打捞过死人,因为家乡认为这样横死的人是不吉利的,所以没有人愿意干,但是父亲干了,他一共打捞了两个,对这件事,父亲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了,但是,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打捞的过程中,别人给了一把伞,而那把伞,至今还在我的家里,虽然已很旧了,但是依然很结实,每当下雨的时候,父亲还会打着这把伞去往水窖里储水。
今天,父亲已七十岁高龄了,我不知道,拿起这把伞的时候,他是否还会记起那些往事,或许,他早已忘了,因为他的一生,就是一部苦难的历史,太多了,就显得平常。
即使这样的生活,弟弟每集的两毛钱却从没有少过,他会买他自己想买的东西,一只上发条的蹦蹦跳跳的青蛙,或许这只青蛙没到家就被他搞坏了;或许是几颗糖果,总之,那两毛钱,会带给他无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