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一地鸡毛的大杂院(2 / 2)

苍茫的青春 王平子 5961 字 5个月前

但是,打架也是家常便饭,一次,村里的一个人来找父亲,这说起来,也是我和弟弟的小学老师,退休后就跟着儿子到县城定居,但是家里的地却年年耕种,所以常常回家,这次来找父亲,也无非是想搭便车,可惜,父亲前一天就回家了,他扑了空。

由于十一点多了,我隔着门给了来人答复,来人却说:“平子,你和弟弟快睡吧,别打架了。”

我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确实,我和弟弟正在打架,他抓着我的长头发,我拽着他的短头发,头对头抵在一起,正处于胶着状态,谁也不让步,听到来人问父亲,于是就暂停了厮打,但是谁也没有松手的意思,等打发了来人后,继续战斗,像这样的情况太多了,因为,我们打架的次数多,找父亲的人也多。

后来想想,老师是通过门缝看到我们的,唉,现在想想,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可回头一想,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呢,包括我们小孩也一样。

弟弟后来考取了一所中专院校,我就打算回学校住宿,由于开学的时候来晚了,没有了宿舍,我就和一个刚从宁夏转来的同学租住到了另一个大院里。

同学叫海燕,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坚强、乐观,那时候我们都很穷,但是,和她在一起,永远都是快乐的,她爱唱歌,而且歌声非常好听,不说话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像一个伴音,会长时间地响在耳畔,今天,她作了一名会计师,我想说她是一个被时代耽搁的歌唱家,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温馨和快乐的时光,我怀念她炒制的油茶,虽然今天市面上的油茶种类特别多,但是,永远找不到她的味道,那是青春的味道,是纯洁友谊的味道。

这个大院安静多了,只有三户人家,如果说上一个大杂院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那么,这个大院里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居民,我们来看看他们的生活。

我们租住在一对老夫妇家里,他们家在院子的中间,北边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说是局长的家,南边的五间房,说是剧团团长的家,他和老夫妻公用一个院子,只有局长的家独有一个院子,但是,局长家的院子,也和大家的院子是相通的,只是由于他们的位置偏后,所以,可以独享,不像老夫妻家的,处在一个交通要道上,局长回家,要经过老夫妻家的院子,团长回家也一样。

老夫妻家有一间卧室,连着一个大间,老夫妻住在里面的卧室,我和同学就住在外间,另外旁边有一间小小的厨房。

他们的家境不怎么样,甚至可以用贫寒来形容,大间只有一个通盘大炕,炕上连毛毡都只铺了半拉,地上靠墙支着一张式样老旧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摞书,大概有十多本,另外,还有一个相框,相框很小,只有一张他们的女儿结婚的照片,此外,整个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里边的卧室也一样,一盘炕,地上放了几件杂物,再没有什么了。厨房就在隔壁,小到老太太每次做饭的时候,都好像是站在门口,说是厨房,倒好像是一个零时搭建的小杂物间。

他们的生活很简单,只有放在木柜上的半袋面粉,我再找不到任何别的食材,哪怕是一根青菜。每次做饭的时候,老太太都会挖半碗面,然后很仔细地压好袋口,老太太会在厨房忙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半碗面,老太太会做出什么花样。每当看着那半袋面越来越少,我的心里似乎比他们还要着急,真害怕哪天那半袋面粉没有了,他们吃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我这种杞人忧天的心理,总之就是莫名的担心。

老太太很温和,也很慈祥,每天往我们的暖瓶里灌好开水,每天放学回到出租屋,都能看到她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的活计,看到我们就会笑吟吟地起身,回到屋里,好像是在等我们似的,如果有那天回去,没有看到她坐在门口,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老头矮小,少言寡语,在我们住的六个月里,我们从没有和老头说过话,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他每天早出晚归,我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干。

老夫妻俩的话也很少,有时候整个晚上,我们都听不到他们说过一句话,有次同学说:“这老头是不是有毛病,怎么感觉好像不会说话似的。”

“能有什么毛病,早出晚归的,还能吃饭。”我说。

“那能吃饭就没毛病了,后院的傻子不是也能吃饭,不是照样是傻子吗?”同学说,她说的傻子,是局长的儿子,智力有问题。

“你就别操心了,如果是傻子,还能生出佟薇薇。”我反驳道,佟薇薇是老头的大女儿,在我们学校上学期间,创办了定边中学第一个文学社——瀚海文学社,并且每周出版的《瀚海文学报》,备受大家喜爱,那时候,佟薇薇上高中,我上初中,佟薇薇的名气很大,她的文学才华备受大家推崇,在学校举行的活动上,经常能看到她的身影,也算一个风云人物,虽然,她的长相并不好看,身材也很臃肿,但这一切,并不影响别人对她的崇拜,其中就包括我。

我没有想到,我的偶像竟然来自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庭,我同样也没有想到,沉默寡言的老头,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文学才华出众的女儿。

我是怎么知道佟薇薇就是他们的女儿,是因为我看到了木柜上那仅有的一张婚纱照片,新娘子就是佟薇薇,我问过老太太,老太太告诉我,他们的大女儿在青岛,已结婚,就是佟薇薇,二女儿也大专毕业,在定边的另一所中学——安边中学教书,我很惊讶,这对老夫妻,竟然培养了这么一双优秀的女儿。

住在我曾经的偶像家里,我的心情还是很特别,我仔细地翻阅了木柜上的那一摞书籍,都是一些文学名著,我相信这些都是佟薇薇看过的书,我很想看她写的字,很遗憾,我没有找到佟薇薇留下的任何笔记。

一个多月后,我见到了他们的小女儿,她长的眉清目秀,一点都不像她的姐姐,她们俩长相的巨大反差,确实让我十分惊讶,我不好意思说出,就从她们的脸上去寻找相似的痕迹,她们的眉眼很像母亲,只是在各自的脸上,却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一个充满了女人味,一个多了几分率性。

小女儿叫佟燕燕,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也算是同龄人,所以,我们聊得很开心,从她那里,我了解了关于她的姐姐,也就的佟薇薇更多的情况。

佟燕燕说,她的姐姐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脾气暴躁,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所以就想上自费大学,她的父亲不同意,于是,就和父亲大打出手。

佟燕燕说:“你们也看到了我家的条件,可我姐就是不听劝。”佟燕燕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每年假期,家里都鸡飞狗跳,最后一次,又和我爸打起来了,我爸提着一把斧头,我姐提了一把刀,我都吓傻了,后来,我哭着跑出去了,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一下午,等到天黑回来的时候,我姐走了,家里总算安宁了。”

“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我发誓一定要考取公办大学,而且要花钱极少的大学,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大学,虽然不是多么理想,但我的确没有花家里多少钱。”佟燕燕继续说道。

我很佩服眼前这个小巧的女孩子,她或许没有她的姐姐那么有才华,但是她的确比她的姐姐懂事。

“谢天谢地,她结婚了,不会再回来吵闹了。”佟燕燕最后说道,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那种只有在长期压抑下的久违的解脱,我无法想象,她的姐姐究竟给她的成长带来多大的阴影,我也同样无法想象,我那个崇拜了整个中学时期的文学女神——佟薇薇,背后却有着这么不堪的一面,一个问题少女,和她的才华是那么的不对等。

说完了老太太一家,再说说北边一家,也就是局长一家,其实局长,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经常看见的就是局长的老婆和他们的傻儿子,同学听周围人说,傻儿子是由于局长老婆先生了一个女儿,后来怀孕的时候,听信一个江湖游医,说是又怀了女儿,可以吃转胎药,让女儿转成儿子,这个老婆也够蠢的,竟然信了游医的话,偷偷服了游医开的药。

孩子生下后,的确是个男孩,一家人很高兴,可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智力缺陷就暴露出来了,到了医院一检查,无可救药了,被游医的药吃坏了脑子。

其实,局长的老婆本就怀了男孩,并不存在什么转胎药,无知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这个傻儿子叫根根,和我们大小差不多,长得人高马大,穿得很整齐,只是脸上的表情呆呆的,说话倒还清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只是有些木讷,了解的人都知道,是真的很傻。根根每天只知道扫院,我们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根根扫院子的唰唰声,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扫到老太太墙根的时候,根根就会停下,然后铲起垃圾,倒掉,他不多扫,也不少扫。

有次,我和同学看到他扫到老太太墙根的时候,就故意逗他:“根根,再往前扫点!”

“那不能,不是我家的。”根根拉着直直的声调说。

我和同学都笑了。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根根居然有一天结婚了,媳妇是张崾崄南面的一个乡镇的,叫罗庞塬,用县城人的话说,樊学以南都叫老南山,意思是贫困、落后。

别人结婚都在白天,根根结婚却在晚上,因为罗庞塬太远,接回新娘子的时候,差不多天黑了,放了一串鞭炮,门口贴了新对联,什么仪式都没有,双方只有几个家长,这样就算结婚了。

第二天,根根照旧早早地起床扫院,“唰——,唰——”一下,一下,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在我们朦胧的梦境里响着。

我和同学很好奇,根根究竟娶了什么样的媳妇,会不会也像根根一样,傻乎乎的。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根根的媳妇很俊俏,圆圆的脸蛋,长长的辫子,只是身材有些瘦小,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只是那张脸能看出有二十多岁了,她很正常,从她的行为举止,看不出任何异样。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正常的姑娘,她怎么会嫁给一个傻子作媳妇呢,看她不哭不闹的样子,这一切她是知道的。

那时候,城镇户口是多少人羡慕的,而城市生活又是多少农村姑娘向往的,这可能就是她选择根根的原因吧,换句话说,如果根根不傻,是断然不会娶一个农村姑娘的,她也不会嫁到这样一个干部家庭。但是,无论怎样,根根是智障,没有办法正常交流,和这样一个人相守一生,使我无论如何无法理解的,一生的岁岁年年,很漫长,不是一天,怎么熬过那些岁月,想想都让人头疼。

同学很活泼,她会时不时地告诉我:“我看到根根媳妇脸上擦了粉嗳!”

“给谁看呢!”我说。

“当然是给根根!”她说,我笑笑。

又或者说:“我看到根根媳妇穿了一条花裙子,很漂亮。”

我听后,淡淡一笑,心想,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有一次,我站在院子里,我听到厨房传来了婆媳的谈话声,媳妇说:“根根还会扫院嗳!”

“根根本来就会扫!”婆婆用冷冷的口气回到道。

是啊,根根本来就会扫院,连我都知道,我心想,我还想听她们说什么,但是,她们没有再什么,只听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她们在做饭,一顿默默的晚饭,我想,回头望望根根,他正站在院子里,仰头傻傻地望着天空,他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和媳妇刚才的对话,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俊俏的姑娘就是他的媳妇,或者,即使知道那是他的媳妇,可是,他是否懂得媳妇的真正含义呢,谁又能给他说明白呢?

根根后来和他的媳妇怎么样了,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在那里,我只住了六个月。

老太太的前面是五间崭新的瓦房,听说是剧团团长的家,他现在的媳妇是他的第二任,也是剧团的演员,很漂亮,听说正因为这个老婆,团长才离婚了,孩子都跟着前妻,所以和现任就在这里盖了五间房安家。

六个月的时间里,我竟然一次都没有看到这对夫妻,他们很少回来,只是偶尔看到他们晾晒出的衣物,知道他们回家了。他们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房门紧闭,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晚上灯光透过粉色的窗帘,洒在院子里,照亮我和同学回家的路,我很好奇,他们夫妻究竟长什么样?

一次,我看到院子里晾晒出一条漂亮的丝袜,和几件漂亮的女式衣服,上衣很精致,镶着蕾丝的花边,裙子很短,也很小,我是一个大块头,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条小裙子,是怎么穿在一个已婚女人的身上。

多年后,我工作了,一次路过一个丝袜摊点,想起了当年那条晾在外面的剧团夫人的丝袜,我就给自己也买了一条,其实,我是一个连裙子都不穿的女人,买这条丝袜,纯属一种怀旧。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一米七七的大块头,买回的丝袜,只能提在屁股的位置,我觉得自己特别好笑,就顺手送给了同学,谁知,第二天,同学就扔了,一问,她告诉我:“你买的啥质量,一穿就抽丝,腿上0就像爬了一条虫。”

我不知道,丝袜抽丝,怎么就像腿上爬了一条虫,因为,直到今天,我没有穿过一次丝袜,觉得,像裤子吧,太薄,还勒得难受,像袜子吧,又太麻烦,真是多余。

好了,这就是我生活过的大杂院,这里边的人物,都是碎片式的,却又一个个生动的留在我的记忆里,一地鸡毛,真真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