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六)(1 / 2)

“哎,”小贩叹了口气,继续讲道:“那是在我刚来地界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记不太清了,反正是我来到地界不久后,发生的一桩事。”</P>

十年二十年,凡人半辈子都熬过去了,但对他这只活了两三百年的小鬼来说,确实不算太久。</P>

那时候,他还算是一只“新鬼”,对于地界的很多规矩,都没有摸太清,就比如,他只知道自己所在的这座榷场,名叫“天魁城”,却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源于“天罡地煞”中“三十六天罡”的第一颗星辰的名称。</P>

再比如,他只知道榷场一过半夜子时,就会禁绝游魂通行,却不知道这个规矩从何而来,倘若破坏规矩的话,又会有什么下场?</P>

直到某一天,子夜过半,他像地界其他所有小鬼一样,缩起头来不敢露面,十几二十年了,每一天都莫不如是,不敢有丝毫逾矩,但就在这一天,他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抽了一下,愣是半夜爬起来,凑到危险的窗户边缘,向外面的大街上张望。</P>

因为他听到了一点声音。</P>

外头四下无人,清静极了,一张望,就能看到静谧的角落里,那唯一一个正在活动的身影。</P>

看身影,是个少年,而且一准儿是只新鬼,不是新来的,不会这么不懂规矩,半夜三更还在外面游荡。</P>

这只年少的小鬼双膝跪地,肩膀耸动,不知在做什么,躲在房子里悄悄观察的小贩还以为他是年纪太小,死得太早,半夜想娘,跑外面哭来了。</P>

小贩倒是有点同情他,围着窗户绕来绕去,终于找了个好角度——蹿在房梁上倒吊下来,视线穿过最上面那一层窗格,才看清楚外面那只不知死活的小鬼在做什么。</P>

他在徒手刨土、挖坑,挖了又埋,埋了又挖,背影又瘦又小。</P>

活像一只很会挖洞埋屎的小土狗!</P>

听到这里,李停云拳头硬了,额角青筋突突地跳。</P>

小贩继续道:“我吊在梁上,看着看着,眼前一黑,外面像是突然起了雾,可那片黑雾里,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我感觉不妙,赶紧往里躲,没再看下去了。”</P>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黑雾,是夜游神!而那两盏大红灯笼,就是这只精怪的眼睛!我的妈呀,它的眼睛都有那——么大,它的本身肯定是个庞然大物!”</P>

“说不定比我们这座榷场里最高大、最壮观的那栋花楼都要大得多!难怪它能吞掉所有夜间犯禁的小鬼!不过,当天晚上那只小鬼运气还挺好,没被它一口吃了。”</P>

这只小鬼大抵不是普通魂魄吧,也许他修魔,警觉性很高,才有幸逃过一劫……梅时雨心想。</P>

他问道:“那么,那只小鬼在晚上挖坑……究竟是要做什么呢?”</P>

小贩说道:“种树。”</P>

“种树?”梅时雨转头看着那一株参天大树,问道:“种柳树?”</P>

小贩点了点头,“是啊,我看到他在插柳枝,想必肯定是在种柳树了。”</P>

梅时雨思忖道:“那他为什么要种柳树呢?难道,在地界种柳树有什么寓意吗?”</P>

小贩道:“不知道,应该没什么寓意。但我知道,柳树是一种阴气很重的树,在凡间,有句话叫‘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像什么桑树啊、柏树啊、柳树之类,都属于阴树,一般都是栽在坟上的。”</P>

桑同丧,柏同白,因此桑柏常和丧事、白事挂钩,名字不吉利。柳同流,房子后面种柳树,会导致钱财外流,不能聚气。</P>

梅时雨道:“可是,还有一种说法,‘柳’同‘留’,是挽留、留住之意,人间也有折柳送别的习俗,这样说来,柳树的寓意应该很好才对啊。”</P>

小贩道:“唉,你不要跟我打别嘛,很多话都是正过来说,能行,反过来说,也能行的,不管‘柳’这个字儿吉不吉利,总之柳树阴气重,凡人喜欢把柳树栽在坟头上,这一点,总没错吧?”</P>

梅时雨道:“嗯,你对。但话说回来,地界的水土,好像不适合种树。”</P>

小贩道:“是的,不适合种树,但像桑、柏、柳这一类的阴树,还是能成活的。”</P>

梅时雨问:“那么,这株不仅成活,而且长得十分高大的柳树,就是当初那个‘小鬼’种的了?”</P>

小贩道:“是,也不是。他亲手栽的那棵树,没有长成就被人拔了,但是,在他之后,有人效仿他,接力在榷场种树,我想,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P>

梅时雨点头道:“算得,当然算得,而且我猜,后人效仿他种树,种的不是树,而是自己的反骨吧?”</P>

小贩双手一拍,“嘿,你又猜准了!还真是这样。”</P>

梅时雨却道:“可我们现在还是不知道当年第一个种树人心在想什么啊。”</P>

李停云突然笑了一声,“这个问题,不早就有答案了吗?都说了柳树是种在坟头上的,他这么做,肯定是为了纪念某个死去的人。”</P>

小贩不同意他的说法,“那可不一定,据我观察,那只小鬼五十斤体重,一百斤反骨,他敢在半夜三更种树,肯定是早就想造反了!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找借口,想当反贼!”</P>

李停云冷声道:“他只是小,又不是蠢!在那个只能当废物的年纪,明面上作妖是嫌死得不够快吗?他要是真想干什么,是不会轻易让你看见的。”</P>

梅时雨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问:“那他为什么要闯禁令呢?而且他闯禁令,只是为了种一棵树……这理由听起来有点,有点……”</P>

“有点可笑,是吗?哈哈。”</P>

李停云替他笑了,说道:“也许他就只是想种一棵树,纪念一下自己死去的亲人,也许他还在妄想,能够通过这棵树,在地界找到他亲人的魂魄,但他并不知道榷场还有什么狗屁禁令,所以才犯了禁。”</P>

梅时雨动了动唇,又听李停云道:“你还想问,他为什么不知道,对吗?这个问题就更简单了,他被人骗了,被人坑了,被人陷害了,被人扔出去、推出去、不让进门了,这么多理由,总有一种说得过去吧?”</P>

其实,具体原因,他也忘了。</P>

但总归就是他说的那几种,其中之一,其中之二,或者多少都沾点关系。</P>

毕竟他是个很倒霉的人,尤其小时候,没有实力,没有依靠,走到哪里都被针对,走到哪里都触霉头,给人陷害、被人驱逐是常有的事,每天都活不好,每天都感觉活不下去,可他就是不死,即便死了,还要再活过来,宁愿活受罪,也绝不去死。</P>

说不定,就是因命太烂、太贱了,所以天都不收。</P>

祸害遗千年嘛。</P>

李停云语气不善,梅时雨只当他脾气又上头了,轻道:“好,我承认,你说的理由是最现实的,但也是最无情的,如果当真如你所说,那么,当年那只‘小鬼’,也太可怜了些。”</P>

李停云抱臂道:“你的同理心也太重了,说不定当事人自己都觉得不痛不痒,无所谓了,你还可怜什么呢?现实本来就很无情,世道本来就很残酷,这世上命不好的人太多了,你一个个都可怜一遍,心疼得过来吗?再者说……根本就没有人需要你的可怜。”</P>

梅时雨微微低头,看着脚下,抿了抿唇,说道:“不会的,若我遇到这样的人,必定能帮则帮。也许其他人都觉得‘不需要’‘不在乎’,但那个深陷困境的人,一定是希望有人拉他一把的,他需要,他在乎,这就够了。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就是行善,积善成德,本就是人人都应该做的事啊。”</P>

李停云破天荒地没有出言讽刺,也没有当场来个川剧变脸,反倒是一言不发地盯着脚边那根被他拔秃了的柳树枝,看了半天,默默捡起来,看样子不想再掺和他们的谈话了。</P>

梅时雨顿了顿,扭头问小贩:“然后呢?那只‘小鬼’为什么会走到后来那样惨的境地?”</P>

小贩说道:“因为他修魔。”</P>

梅时雨一怔,“……这算什么理由?”</P>

梅时雨对地界了解肯定不如李停云多,但也不是全然无所知,对于榷场内许多亡魂修魔这件事还是有了解的。</P>

滞留在枉死城内的魂魄,除了规规矩矩赚功德、早日投胎之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就是修炼魔道,跳出轮回。</P>

虽然地界没有明文规定,所有人魂都可以修魔,但也没有明令禁止,阴差们通常不会管这些的,并不存在“小鬼修魔杀无赦”的说法。</P>

小贩叹道:“唉,你不知道,地界不在乎榷场内的小鬼们修不修魔,有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修的都是野路子,通常修不成什么气候,能闹出最大的动静,无非就是相互吞噬、自相残杀,这种乱子很好镇压的,派个阴差来一趟,把他们都杀干净,也就解决了……”</P>

梅时雨心道:即便如此,这样的乱子,也会把榷场其他无辜魂魄卷入其中吧,城门失火岂能不殃及池鱼?对于那些无辜者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地界统治者怠于管理,解决不了问题,一个劲地杀人,又有什么用呢?</P>

他转念想到,太极殿比之更甚,群魔乱舞的地方,都这般崇尚以暴制暴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