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停云把梅时雨带回了太极殿。</P>
太极殿是一座外观十分宏伟、内部十分空旷的巨型宫殿，飞檐斗拱，气象庄严，表面看起来有多么富丽堂皇，实际里面就有多么冷清孤寂。</P>
大殿内支撑起重檐庑殿顶的上百根金柱，每一根都有两人合抱之粗，柱子和柱子之间不添加任何摆设，孤零零地遥遥对望，走进这座大殿，除了感觉到冷，就他妈的还是冷。</P>
李停云根本不把这里当住处。</P>
太极殿占着最好的风水位，整座殿堂就相当于一座天然的聚灵阵，是绝佳的修炼场所，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一呼一吸，随手一拈，都能够感受到充沛的天地灵气。</P>
哪怕是根废柴，每天躺在这里的地板上挺尸，什么都不做，日积月累下来，也能有所进益。</P>
李停云本就属于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天赋型人才，修炼起来还比任何人都不要命！</P>
为了百分百掌控混沌元气，他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去闯十八层地狱，次次深入魔渊。</P>
为了充分吸收天地灵气，他可以苦心孤诣钻研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太极殿和四象城的布局、选址、建造，他全程监工。</P>
太极殿，纯粹就是他造的修炼之所。</P>
而不是他“住”的地方。</P>
这里没有睡觉的床榻，没有休息的座椅，没有茶水吃食，没有蜡炬烛台……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P>
空无一物。</P>
李停云把梅时雨带回来，都不知道该把他放在哪儿，干脆扔地上拉倒。</P>
他这一“扔”，还挺有讲究。</P>
梅时雨“咚”一声落地的那个位置，就是太极殿这座无形的“聚灵阵”阵眼，是李停云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P>
现在，他让给他了。</P>
多么大方。</P>
梅时雨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在这期间，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P>
他梦到了曾经被他安置在菩提戒中的那具不化骨……时至今日，不化骨已经消散，剑灵也随之而去，梅时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梦到他们，梦到几十年前，他们消散时的场景。</P>
说是梦，实际上，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P>
他不过是在梦中回忆了一遍又一遍。</P>
梅时雨那枚菩提戒，不是纯粹拿来当储物空间用的，戒指是他师尊在收他为徒时送他的东西，他理应在自己开门受徒之时，把这件“信物”传下去。</P>
几十年前，在道玄宗的一场收徒大典上，他就把这枚戒指送给了自己的第一个徒弟，元彻。</P>
他在收徒前夕，最后一次进入菩提戒，与那具不化骨做了一个了结。</P>
其实他和不化骨都心知肚明，俩人之间的“依存”关系，本就不可能持续太久，不化骨已经在戒中待了两百年，期间梅时雨一直在想办法，到底该怎样妥善地处置他？</P>
终于，他想到了雪绸衣和生死契相结合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当梅时雨把这个办法告诉不化骨，并直白地表达了让他离开、自去了结夙愿的想法时，那把硬骨头差点没把他拆开重组一遍！</P>
不化骨很固执，固执地不想离开他。</P>
梅时雨人很随和，平时随便旁人怎么样，他都能随遇而安，然而，温和的人也有脾气，也会固执，一旦他脾气上头、固执起来，是相当可怕的，他决定了的事，就没人能拗得过他。</P>
不化骨再怎么发疯，哪怕从梅时雨手上夺走菩提戒，想要把他永远地“反锁”在戒内空间，梅时雨也不改一词，脸色越来越难看。</P>
他对不化骨道：“对，我就是不要你了！当你从我手里抢走戒指的那一刻，我是真的不想再留你了。”</P>
“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既然你什么都敢做，那么看来我这两百年的所作所为，全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教你向善，教你成人，但到最后，竟养了只白眼狼。”</P>
“如果早知是今日的结果，那我在当初发现你尸身异化、变成僵尸的那一刻，就应该立即把你杀掉，而不是恻隐一念，花两百年时间用自己的血养出一具不化骨……”</P>
“我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你这个样子，放出去只会祸害他人！那不如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吧，一起锁死在这个空间里，同生共死，同归于尽。”</P>
梅时雨这些话，不是耐心地一笔一划写字让不化骨感受明白的，而是干脆使用“精神控制”之类的方法，把自己的愠怒、失望、后悔、决绝一点不差地传达给那具呆呆愣愣的骷髅骨。</P>
梅时雨知道，自己对一只没有灵魂的僵尸使用精神力，无疑是在欺负人。</P>
精神力这玩意儿很玄学。</P>
如果一个人的魂魄足够强大的话，就算灵魂离体，他的肉身也绝不可能被别人轻易掌控，一旦肉身受到别人的精神力威胁，原主魂魄无论飘在何方，都能有所感知，必定迅速做出反击，把自身所受的精神伤害十倍百倍地反扑回去。</P>
梅时雨心想，如果这把骨头的原主魂魄还在的话，一定能够感知得到，自己的身体被别人用灵魂精神力欺负了吧……</P>
但梅时雨并没受到任何回击。</P>
于是他想，果然，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早就魂归地府，投胎转世去了，不化骨这一世的魂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P>
好吧，就算没有原主魂魄镇场，不化骨也已自行生出了灵智，虽然还没有养育出完整的三魂七魄彻底取代原主，但别人若想用精神力控住他，也是难如登天……不，是天方夜谭。</P>
梅时雨自然也做不到。</P>
他本就不是这具骨头的主人，用“精神力”压他一头，顶多让他受点刺激。</P>
不化骨不反击是不可能的，梅时雨也做好了被反戈一击的准备，但他等来的却是一个拥抱，双臂颤抖，紧紧相拥，患得患失的拥抱。</P>
不化骨抱着梅时雨僵硬的身体，在他背上胡乱摸索、写字、胡言乱语，看起来他想说的话很多很多，但其实只有两句。</P>
一句是“你不能不要我”。</P>
一句是“你就是我的执念”。</P>
可他已经快疯掉了，情绪激烈，手指很抖，短短两句话，一十三个字，他写得颠三倒四，词不成句，句不成文。</P>
梅时雨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直到不化骨用牙齿贴在他的颈侧……梅时雨心灰意冷，哦，他想吸血。</P>
不化骨在他颈侧逡巡很久，都没有咬下去。</P>
因为他压根就不想吸血。</P>
那仅仅是一个亲吻。</P>
他只想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依恋。</P>
可他一颗光溜溜的骷髅头，嘴上一点皮肉也没有，做不到柔软旖旎，也做不到缠绵悱恻。</P>
他在满脑子疯狂而又混乱的间隙中，逐渐想清楚、想明白了，其实，就算他能够顺利地对梅时雨说出心里话，就算他能够在梅时雨颈侧印一个无比轻柔的吻……</P>
他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P>
梅时雨还是会赶他走。</P>
而且是惊恐万状、毛骨悚然地赶他走。</P>
终于，俩人僵持到最后，不化骨把抢来的菩提戒还给了梅时雨，戴在他的无名指上，与他相拥着，消散了执念。</P>
梅时雨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那股力道逐渐减轻，不化骨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了。</P>
他铁了心要他走，他也就没什么执念了。</P>
梅时雨独自在菩提戒中待了许久，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过他自己察觉不到，他只觉得太累了，浑身没有力气，所以躺在不化骨经常挺尸的那具棺材里，睡了几天几夜才醒过来。</P>
梅时雨从菩提戒中出来之后，发现青霜剑剑灵也唤不出来了，大抵……也不见了吧。</P>
他们本就来自同一个人的身体，源于同一种相依相恋，现在，总算是全都走了。</P>
再也没有人给他找麻烦了。</P>
后来，梅时雨就把菩提戒当作信物，传给了自己门下的第一位弟子。</P>
没什么可留恋的，他想。</P>
多年之后，梅时雨在鬼门关前，见到李停云的那一刻，看着他的身影，有过一阵恍惚，无端地联想起了曾经那具不化骨，还有他的剑灵。</P>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陈年旧事。</P>
也许只是因为李停云身形轮廓与不化骨和剑灵有点相像……可他们两个，早已经消亡了，不是吗？</P>
在梅时雨看来，没有任何证据的浮想联翩，通通都很荒唐！</P>
他是一个不太敢相信直觉的人，他认为仅凭感觉定性一个人、一件事，是非常不理智的，以己度人，也是非常傲慢的。</P>
正因为梅时雨不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显得温吞、迟钝、慢悠悠，总是后知后觉。</P>
他总要看到证据，才敢相信那是事实。</P>
可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证明的。</P>
譬如感情，譬如绝密。</P>
信则有，不信……就错过了。</P>
梅时雨躺在太极殿的地板砖上睡了很久很久，方才悠悠转醒，他的后背已经没有知觉了，脊椎骨像被穿进一条引线活活炸开，疼得生不如死。</P>
但当他看到李停云的那一刻……</P>
完全不疼了。</P>
因为他的脑子也炸了。</P>
一片空白。</P>
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P>
李停云把险些“嗖”一下蹿到天花板上的梅时雨死死按住，把他反手背后按在阵眼中央，让他不要乱动，抓紧时间疗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