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叫“炉火纯青”啊。</P>
梅时雨说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地在赞赏他，甚至是佩服他，样样精通无所不能，不管他在外界的名声有多么差，却没有一个人会质疑他的天赋奇才。</P>
李停云听他说这话，含含糊糊“嗯”了一声，“还行，还行，谬赞了。”</P>
梅时雨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谦虚。</P>
这可一点都不像他。</P>
咳，总之呢，炼丹房经改造之后，布局上并没有变动太多。</P>
重点在于“加固”。</P>
李停云的要求是，就算这里天塌地陷，也不要影响到其他几个卦位。</P>
梅时雨想不明白。</P>
为什么炼丹房会天塌地陷？！</P>
难道这是太极殿不外传的炼丹秘法？</P>
噫，恐怖如斯。</P>
直到某天，梅时雨在睡梦中被巨大的爆破声惊醒……</P>
外头闹出的动静非常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斧劈华山，倒栽泰岳。</P>
梅时雨所在的房间没有丝毫震荡。</P>
他完全是因为声音太大，才被惊醒的。</P>
醒来之后，他连忙拍了拍自己热乎乎的脸，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后怕。</P>
他竟然能睡得这么死！</P>
真就跟死了一样安详！</P>
根本没有留意外界一切异动。</P>
都说心思细致的人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于心境洞明的修士来说，就更是如此了，即便闭上眼睛休息，五感依旧敏锐超常，不可能像凡人一样睡得死沉，忽略身边一切潜在的危险……</P>
不过，转念一想，太极殿能有什么危险？</P>
最危险的，莫过于李停云这个人，他要想做什么，谁都阻止不了，的确危险极了。</P>
但他要是什么都不做，那么，待在他身边，就是待在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任何危险可言。</P>
也正因如此，梅时雨才会钻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成这个死样子……</P>
他心里懊恼极了！</P>
赤着双脚在温凉的木地板上走了几圈，掀起里衣不断扇着风，把身上的热气全都散了出去。</P>
浑身凉透了，脑子清醒了，他才穿好衣服，走出房门，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P>
他一点也不担心出大事。</P>
如果是在道玄宗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他一定会怀疑是宗门弟子斗殴，或者比试切磋失手，又或者有什么妖魔鬼怪找上门了！</P>
但这里是太极殿，本来就是妖魔鬼怪乱成一窝的老巢。</P>
能在太极殿附近胡作非为的，除了李停云之外，别无第二人。</P>
他就是那个最大的“魔头”。</P>
梅时雨从天乾位的卧房出来之后，没有再唤起八卦阵图，直接转身推开太极殿的大门，开门之后，自然就是大殿正堂。</P>
他看到李停云正盘腿坐在阵眼中托腮发呆。</P>
郁郁寡欢。</P>
很忧伤的样子。</P>
有点生气，有点郁闷，有点挫败，还有点……委屈？？？</P>
梅时雨很是惊讶，他可从来没见过李停云这个样子，简直像个缩在角落里跟自己生闷气的孩子，但又是个情绪爆发起来极端恐怖的小孩儿，一点就炸，一吹就燃！</P>
也不知怎么回事，梅时雨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对他这个样子感到无奈，感到好笑，甚至感到一丝怜惜——这就很莫名其妙了，太极殿殿主究竟哪里“可怜”，需要他来“惋惜”呢？</P>
梅时雨径直走到李停云身边，一撩衣袍也坐下了，跟他并排坐在一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可以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P>
李停云在他伸手碰到自己的那一刻，就跟触电了似的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转头看他一眼，又飞速地转了过去，目视前方。</P>
梅时雨也只拍了他第一下，手就停在半空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P>
他怎么突然就离他这么近了，还这样自然而然地跟他打招呼。</P>
最奇怪的是，如此近距离接触，李停云竟然也一点反应都没有……</P>
不，他还是有点反应的。</P>
不过不是反手把他给炸了，而是绷紧身体，坐得很直，表情古怪。</P>
好像很紧张的样子。</P>
梅时雨满腹狐疑，悬在半空中的手迟疑地落了下去，压在李停云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你没事吧？你怎么了？练功走火入魔了吗？”</P>
不对，不能这么说，他仙魔同修，走火入魔多大点事儿啊。</P>
孰料，李停云“噌”一下站起身，很不自然地转了转被他拍打两下的左肩，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没事，就是炼丹房炸了，我很不高兴！你去睡觉吧，不用管我。”</P>
梅时雨随之起身，蹙眉道：“炼丹房为什么会发生爆炸呢？”</P>
“不知道！”</P>
李停云烦闷道：“丹炉质量太差，柴薪品质不够，灵药属性相冲，没有人血献祭！原因多了去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P>
梅时雨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P>
李停云道：“那就不要讲。”</P>
梅时雨道：“不，我要讲。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用力过猛了？”</P>
李停云道：“绝无这种可能！”</P>
梅时雨：“……”</P>
“一定是因为我暂时还没有找到一具炉鼎之体。”</P>
“你要用活体炼丹？！”</P>
“有何不可？”</P>
“邪魔外道！你卑鄙残忍，草菅人命！”</P>
“对，你说得对。”</P>
李停云嗤笑一声，“可这种事情我做得多了，轮得到你来教训我？！”</P>
“你……”梅时雨压了压胸中激荡的情绪，冷声道：“我不是在教训你，也没人能教训得了你。可是，李停云，你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迟早会遭报应的。”</P>
你会遭报应的。</P>
这句话李停云听过无数遍。</P>
夹杂着凄厉的叫喊，恶毒的诅咒，血雨腥风，尸骨成堆。</P>
他杀过多少人，就听过多少谩骂和哀求，他屠戮多少性命，就见过多少反骨或懦夫，但无一例外的，刺耳的声音全都消散在从不停顿的屠刀之下，坚挺的顽躯全都死于触碰逆鳞而拨起的杀心。</P>
没有人可以当着他的面唾骂、指摘他还能活下来，梅时雨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他是例外，也是唯一，李停云听他说这样的话，心里没有丝毫波澜。</P>
其实李停云早就已经习惯了，这话无论是从梅时雨还是其他任何人嘴里说出来，他都不会为此感到不痛快，区别就在于，他会不厌其烦地杀掉所有嗡嗡乱叫吵吵嚷嚷的蝼蚁和苍蝇。</P>
但他从来没对梅时雨起过杀心。</P>
梅时雨站在他的面前，他连防备都不会有，更别说攻击了。</P>
李停云笑得无比讽刺，说道：“我怕遭报应吗？随便什么报应，尽管冲我来好了！伤病，死亡，痛苦，绝望，还是失去？真是要笑死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我在意的东西，无论上苍让我失去什么，我都无所……”</P>
他看着梅时雨，“无所谓”三个字，竟然怎么都说不出口了。</P>
“反正，遭不遭报应，是我的事，跟你无关！”</P>
李停云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心道：老天爷，跟他无关，真的跟他无关，我做的所有孽，都跟他无关，就算有报应，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不会、不应该、不可能落在他的头上！！！</P>
想罢了，他又觉得自己很好笑，什么老天爷，老天算个屁。</P>
天道就是个不长眼的臭傻逼。</P>
“李停云，你想炼什么丹呢？不妨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P>
梅时雨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你应该不是在炼制什么阴毒的丹药。你要是真想杀人害命的话，也用不着费工夫炼丹制毒吧？这对你来说，实在是多此一举。”</P>
“那么我猜，你应该是想炼制能够增长修为、或者具有疗愈效果的灵丹妙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炼制这类丹药，真的不需要血祭。”</P>
“倘若你用活人祭炉的话，很有可能滋生怨气，腐坏药性，是不会成功的。”</P>
李停云见他如此推心置腹，所有的不高兴、不痛快全都抛之脑后，坦白道：“我要炼培元丹。”</P>
梅时雨闻言，表情变得很微妙，又问了一遍：“你要炼什么丹？”</P>
李停云重复道：“培元丹！”</P>
梅时雨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你确定，你想要的，就是那种炼气、筑基期修士都能炼出来的‘固本培元丹’？！”</P>
培元丹是给初入门的修士疏通经络、补气养神用的。</P>
无论是从炼制方法，还是从药性药效来说，它都是一味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丹药。</P>
李停云道：“我不是想要这种丹丸，我就是想要自己炼一颗出来。”</P>
梅时雨彻底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P>
他以为，李停云会丢给他一个复杂而又深奥的大难题。</P>
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要撇下脸面，去云岚宗找他的老朋友备备课了。</P>
谁知，李停云问他：一加一等于几？</P>
“你……你就为了一颗培元丹，要去搞血祭？！你这个人，怎么就没有一丁点大是大非的观念呢？正、邪、善、恶在你眼里就没有一点区别吗？”</P>
梅时雨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P>
“你教我炼丹就行了，别教我怎么做人，我已经长歪了，改不好的。”</P>
李停云唇角一弯，微笑着说道。</P>
这日之后，太极殿里常常传出如下声响：</P>
“你轻一点。”</P>
不死草的根须要从泥土中完整剥离，动作必须得轻一点。</P>
“再慢一些。”</P>
已经碾成粉末状的药材需要足量倒进丹炉，当然得慢一点，不要洒出来。</P>
“不！你别全都塞进去！”</P>
各味灵草放进丹炉的时刻不一，酌情而定，一股脑全都塞进去，这一炉又要炼废了。</P>
李停云被他搞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打个喷嚏就会影响空气湿度。</P>
他用捣药杵拨了拨烧得通红的炭火，又添了几大块扶桑木进去，顶到头卡住了，就用力一捅。</P>
“嘶……”</P>
梅时雨一缩手，喊了声“疼”。</P>
李停云突然捅那么一下，小木屑带着火星子四处飞溅，烫到了梅时雨的手背。</P>
太极殿外，旺财蹑手蹑脚走过去，又转悠了回来。</P>
刚刚，他听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P>
轻一点、慢一点、别全都塞进去、疼？？？</P>
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连在一起，他就脸黄了。</P>
哦，不对，他是一条大黄狗，脸本来就很黄。</P>
炼丹房内，李停云丢开捣药杵，抓着梅时雨的手腕，拉到跟前，轻轻吹了吹，戏谑道：“你还真是娇贵的千金大小姐啊！这么点小伤，不说都要痊愈了，还喊疼？”</P>
“我喊疼，是为了让你注意着点，身边有人！还有，这已经是四象城最后一只用赤金玄铁打造的丹炉了，你要是再炸掉的话，最近几个月，就别再想炼丹这回事了。”</P>
梅时雨抽回自己的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笨蛋！你真的太笨了！”</P>
“我笨？我笨？！”</P>
李停云啼笑皆非，上哪儿说理去，“你嫌我笨，这世上就找不到聪明人了！不是说，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吗？我都没嫌你教得不对，教得不好，你反倒嫌我太笨？”</P>
梅时雨道：“岂不闻幼学之士分三种，上人、中人、下人。生而知之为上也，学而知之次也，困而学之再次，困而不学为下矣。过而不悔，下等人也！悔而不改，下等人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虽欲开明，亦不可得。”</P>
“好好好，你学问大，你有理。你再教教我呗，我正经拜你为师也行。”</P>
“去去去！我才不要你这么笨的徒弟。”</P>
“……”</P>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显示火候吗？看丹炉！”</P>
“……”</P>
“别看丹炉了！文火而已，不会出大错，现在看我！”</P>
梅时雨严肃道：“我给你讲解一下不死草的挑拣方法。”</P>
李停云认真道：“好，你说，我写笔记！”</P>
梅时雨沉心静气给他解说，在静谧的炼丹房里，除了炉火劈里啪啦细微的响动，就只剩下他泠然悦耳的话语声。</P>
李停云听着听着就走神了。</P>
注意力全都被丝丝缕缕沁入心脾的梅花冷香牵走了。</P>
引得他不由自主和梅时雨贴近许多。</P>
“你看到了吗？就是这样，泛着嫩黄色的草叶并没有枯……”</P>
梅时雨一抬头，前额就撞上了李停云的下巴。</P>
一声闷响过后。</P>
一个捂着嘴，一个捂着头。</P>
李停云唇齿间都是血腥味，“你头真他妈铁！”</P>
梅时雨揉了揉额角，心道，我还没怪你下巴太尖……</P>
可一见李停云糊了满嘴的血，又心觉好笑，便作罢了。</P>
他问道：“你疼不疼？”</P>
李停云含混道：“疼！疼死了！”</P>
梅时雨含笑道：“好吧，你过来，我给你瞧瞧，大、小、姐。”</P>
李停云：“……”</P>
俩人一半正经一半胡闹地度过了混乱的一天。</P>
但好在，李停云终于成功炼出了一颗培元丹。</P>
他把丹药喂给狗吃。</P>
然后，狗子就被药翻了。</P>
口吐白沫，四脚朝天。</P>
缓过劲来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敢再抛头露面。</P>
李停云道：“梅仙尊，你教我炼的是毒药吧？”</P>
梅时雨道：“不会。只能说，你在炼丹这门功课上，路漫漫其修远兮，还需上下而求索啊……那条大黄狗哪里去了？”</P>
李停云道：“估计又跑地界去了吧。他有名字，叫‘旺财’，你下次见他别再‘嘬嘬嘬’了，他听得懂人话，是只灵宠。”</P>
梅时雨老脸一红，“……那你呢？你又要到哪里去？”</P>
李停云停下脚步，转头道：“我也要去地界。你想跟我一起去？”</P>
梅时雨对地界的初始印象并不好，并不想跟李停云走这一趟，但他好像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莫名其妙点了点头。</P>
李停云说他“口是心非”。</P>
梅时雨心想，哎，或许的确是这样吧。</P>
是他自己的问题。</P>
这种违心的感觉，还真是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