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柔才说要去水月寺,蝶影就迫不及待地整装跳上马车。Www、Qb5、cOМ//
「娘,今天不是十五,大师父不讲经,为什么你要去水月寺?」
「那你为什么要跟来?」燕柔笑问着。
「人家……人家要去找阿樵哥哥嘛!」蝶影红了脸,低头搓玩她圆短的指头。
「他说要来提亲,也不知道和伯伯说得如何了?」
那天听了小春和小夏的描述,又见蝶影述说她和阿樵重逢的经过,燕柔便知道:她遇上难题了。
燕柔没有告诉钟善文,事实上,阿樵绝对过不了钟家老爷那一关。
自从蝶影那天回家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她像个大闺女一样地躲进房里,认真裁衣服、缝枕巾,她脸上的光采和甜笑说明了她的期待。
竹蝴蝶在她的头上翩翩飞舞,她的心也飞到了那片竹林。「娘,上次人太多,不方便带阿樵哥哥来见你,今天你去拜神,我去找阿樵哥哥来。」
「也好,去看看他。」燕柔淡淡地道。或许,要让这个叫阿樵的年轻人知难而退。
可是,再看到女儿欢欣的神情,她又感到困扰。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虽说日子过得好,但从此要受拘于礼教规范,也可能要和其它女人分享丈夫;而嫁给阿樵,即使穷些,但蝶影是随遇而安的个性,她仍然可以当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蝶儿。
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
马车停下,母女二人带着小春小夏进了山门,走上长长的石板路往大殿而去,今天寺里香客不多,几个女人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妇,迎面走了过来。
燕柔觉得这个爇妇十分眼熟,但也不敢肯定,又多看了几眼。
那老妇却是喊了出来:「燕大小姐,是-?」
「叶嬷嬷,真的是你?」燕柔失声叫道。
「大小姐,是我,好久不见了。」叶嬷嬷开心地握住燕柔的手。
「我不是大小姐了,你看,我女儿都这么大,儿子也生孩子了。蝶儿,叫叶婆婆。」
「叶婆婆!」蝶影大声地喊道。
「大小姐真是好福气。」叶嬷嬷介绍身边的女眷:「这是我的媳妇,孙媳妇,这娃娃是曾孙子,我这次是回来落叶归根呵!」
「叶嬷嬷也是好福气,那年你和阿忠一下子离开,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挂念你。」
「是阿忠在燕家的长工契约到期,他又存了一些钱,举家就到江南做点小本生意,如今我老了,想回来走走,他们一家子就陪我回来了。」
看见她们穿著的津细丝质衫裙,燕柔笑道:「阿忠发达了,叶嬷嬷你可安心养老。」
「人老了,总会想起一些旧事,也是不安心,所以就来这里上香了。」
燕柔心一动:「有一句话,我一直想找你问……」
「我明白,我们到一边说吧!」
几个女眷到一旁赏莲,小春小夏找了石凳坐下休息,而蝶影则蹦蹦跳跳地找于樵去了。
「大小姐,你这女儿真不像你呢!」叶嬷嬷望着蝶影的背影。「以前你好文静、好温柔。」
燕柔扶叶嬷嬷走着,她的思绪也回到了年轻未嫁时。「二十二年了吧!那件事……」
「你还褂在心头吗?」叶嬷嬷轻叹一声。「你那时候一直哭,说是不相信孩子已经死了,可你现在都当祖母了,还惦着这件事?」
「我怎么能相信?」燕柔视线落到大殿中的释尊佛像,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心灵依靠。「他是我的儿子啊!是你帮我接生的,他的哭声好宏亮,我还喂他喝奶,怎么我一觉醒来,他就死了呢?」
「你不是不想生下他吗?」
「怀胎十月,他毕竟是我的一块肉啊!」燕柔情绪略显激动。「即使那个人不想当孩子的爹,但我是孩子的娘啊!」
「大小姐,你那时和钟少爷已经有婚约,又怎能带着一个孩子出嫁?对燕家而言,要是你未婚生子的事传出去,更是颜面尽失啊!」
「是你们……把孩子弄死了吗?」
「没有,但孩子确实是发急病死了,送出去埋了。」
「那你们把他埋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一个没有名分的死婴,随便挖个坑便埋了,怎能找得到?」
燕柔想到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小生命,心头不觉绞痛起来,眼里溢满泪水。「今天三月十九,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我每年都来上香。」
「唉!那时候夫人不也劝小姐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吗?」叶嬷嬷和蔼地拍拍燕柔的手背:「二十多年了,小姐在钟家当了主母,生了钟家的儿子女儿,那些燕家大小姐的事情都过去了。」
燕柔以丝巾拭去眼角泪珠,轻笑着:「我早忘了,只是今天见到叶嬷嬷,又勾起了往事,不谈了。」
「我老人家记性不好,很多事情也忘了。」叶嬷嬷笑着,心里却为燕柔叹气,如果她真的忘了,又为何每年来上香呢?
告别了叶嬷嬷,燕柔独自上大殿礼佛,等了一会儿,不见蝶影出现,小春和小夏又不知跑去哪里玩,她只好怀着心事,在寺内随处漫步。
她每个月至少来一次水月寺,对寺里地形十分熟悉,刚才听师父说寺方打算翻修禅房,她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寺后的禅房。
禅房门口大开,并没有听到木工敲打的声音,她俏声跨过门槛,见到一个满头灰发的男子背对也坐着,似乎正在低头雕琢东西。
倚墙摆满了一支支剖成一半的竹子,去了青皮,长约三至五尺都有,有的竹面上用毛笔写了宇,有的竹面宇迹则已被雕空,而每支雕过字的竹子底端则刻有一个菩萨。
燕柔认得那是住持文真大师的墨迹,他写的是心经,一支竹子写上一句,她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一句句读起。
每读一句,她便看见底端的竹雕菩萨,观见之时,自然起了虔敬之心。只见各个天神面目不同,衣饰、法器、座骑也各自相异,而刻工津细,更是难得佳作。
心经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这个竹艺刻工……她更熟!
燕柔震骇地望向那名男子。
那个背影、那拿刀的姿势、那低头专注的神情,长久以来,一直就是深烙在她心底的剪影。只是,昔日黑发,今日白头,还有他脸上刀刻般的痕迹,在在说明了岁月的流逝。
于笙听到了声响,他以为是寺里的僧人,抬起头来想打招呼,一见到燕柔的容貌,他的神情瞬间凝结。
多少年了,他们不曾这样静静对望?
两人的表情仍然平静,但眼里尽是波涛,燕柔目光越过了那痴缠的眼眸,看到于笙身后未完成雕工的竹子,上头写的是「心无-碍」、「无-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她能没有-碍吗?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他就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碍。无论她再怎么清心,再怎么念佛,但曾经有过的爱恨缠绵,却没有随着他们骨肉的死去而消失,二十多年来,她的心仍莫名地与他相恋。
「你在这里……?」燕柔终于开了口。
「大师要我刻心经,所以我就在这里。」
「我们的孩子,死了。」燕柔忘了「忘记」,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那时她已怀胎五个月,两人相约暗夜离去,可是,他退却了,她痴痴地等候,他终究没来!从那夜起,她绝望,再由绝望生恨意。
「噢……」子笙垂下眼皮,又开始雕刻字迹。
「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我忘了!」
「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燕家会承认这个孩子吗?」于笙的语气平静地不掀起一丝风浪。「他死了,不在世上受苦,倒是福气。」
燕柔紧紧攒住手里的丝巾,抿紧了唇,原来……他根本不在乎她和他们的孩子。
那她何必挂念着他,无法遗忘?
「爹!爹!」长廊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宏亮兴奋的叫喊:「我带小蝶来了!」
「伯伯,我来了!」这是蝶影高亢的笑声。
于樵和蝶影旋风也似地出现在门口,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脸上尽是甜蜜的光采。
「娘,你也在这里啊!」蝶影拉着于樵走上前,脸颊泛着红晕,她开心地道:「这是阿樵哥哥,那是伯伯……」
于笙和燕柔互望一眼,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
于笙见到小蝶脖子上鲜红的吻痕,他徒然变了脸色:「阿樵,放开小蝶的手!」
于樵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变脸,他仍握着小蝶的手。「爹……」
「快放开!」
于樵立刻松了手,不安地望向父亲,又望向小蝶。
「伯伯!」蝶影没有见过于笙生气,她感到十分害怕。
「小蝶,跟-娘回家去。」
「伯伯,阿樵哥哥说您有事要和我谈,正好我娘也来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谈婚事……」
「蝶儿!」燕柔拉过蝶影。「什么都不谈了,我们回去。」
蝶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急得快哭了。「阿樵哥哥……」
于樵也没了主意,他转向父亲道:「爹,我们慢慢谈……」
「我们高攀不起!」
「可小蝶愿意嫁给我啊!」
于笙没有理会他,同着已经一脚跨出门外的燕柔道:「钟夫人,我家孩儿冒犯小姐,还请夫人原谅。」
燕柔不发一语,拉起蝶影就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