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程先生,更是中州的名儒,当初受苏老相公之请,在苏家坞中掌管苏家族学,一呆就是十余年,德高望重。
苏家这些未曾科举的少年郎,平日最怕的就是这位程先生了,一听不敢怠慢,赶紧跑了过去。
到了族学,大部分的学子已经坐着了,一身儒士打扮的程先生站在族学学堂之中,负手而立,冷冷看着这几个后来之人。
几人脖子一缩,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
程先生也没有追究他们迟到,清了清嗓子,“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篇文,希望你们好好学习一番,用以明志,不至虚耗光阴而不知。”
一个学子下意识地吹捧道:“先生又有大作了?先生放心,学生必会洗耳恭听。”
程先生眼睛一瞪,“就你多话?”
众人忍不住哄笑,程先生一敲戒尺,堂中重归安静。
“先听,再誊抄,再诵读,最后老夫释义。”
众人连忙正襟危坐,等着程先生开口。
程先生站在讲桌前,看着眼前的文稿,缓缓念道。
【崇宁二十三年冬,余过岳阳郡,与苏家俊彦会于岳阳楼,赏其美景,纵论天下,感触良多,作文以记之。】
一帮学子停下笔,诧异抬头。
尤其是当中部分参加过昨日饯别宴的几人,惊讶更甚。
“先生,这是那位夏公子,还是白公子写的?”
程先生皱着眉头,“观其文,明其意,感其志,何人所写,与你何干?”
但接着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尔等差夏公子实远矣!”
师长威严一摆,众人噤若寒蝉。
程先生冷哼一声,似在警告众人不要再胡乱插嘴,接着便继续吟诵起了这篇雄文。
“予观夫岳阳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他缓缓吟着,仿佛又回到了刚刚苏炎炎过来,让他初见这篇雄文的时候。
而堂中众人的神色还很淡定,这种景致描写的确有些才华,但也就那样吧,对他们这些见多识广,自幼受到顶级大儒教育的贵族子弟,并不能什么稀奇的事。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堂中大多数人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有些更年长或者才华更高些的,则神色微凝,心头微微有些触动。
不过他们年纪尚浅,并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这一句,则让不少人,心头生出了几分愉悦。那种明媚、开阔、爽朗的氛围,被文字精准地营造出来,击中了这些正值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着无尽遐想和憧憬的年轻人。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一帮年轻人的心头一震,这八个字落入耳中,仿佛有一个阅尽世事的老人,用一双布满皱纹但坚实有力的大手,平静又淡定地将他们原本上下浮动的心绪瞬间抚平。
先前那些阴霾、灰败、痛苦、忧虑;欣喜、激动、开朗、得意,都化作了最本来的面目,还原成了生活普通的一部分,平静而从容。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二十三年冬月二十二日。”
当他意犹未尽地念完最后一句,下方的正堂中,只有一张张不自觉微张的嘴,向外散发着震惊。
苏家坞,山顶。
墓中庭院。
两个老人坐在院子外的花圃中,透过那一线山腹,看着外面的天光流转。
老妇人慢慢悠悠地在一张罗帕上绣着花,轻声开口,“我还是觉得你此番决定太草率了些。”
话说得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对这对在这墓中庭院中拉长了时光的老夫妇而言,这样的语速,才是他们如今最习惯的状态。
半躺在躺椅上的苏老相公也没急着回答,轻轻拎起旁边小泥炉上的水壶,慢慢倒进茶壶中。
水汽弥漫在他苍老的面庞,让未来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为何这般说?”
老妇人低着头,看着针脚翻飞,“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而且你远离朝局多年,德妃的心性、实力,你的了解也少了。这位如今还想娶炎炎,那就是要将苏家彻底绑上马车,不该更审慎一些吗?”
苏老相公默默看着茶壶之中,如金镶玉的银针般在茶盏中上下飞舞,缓缓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两人几十年夫妻,他当然知道这番话只是抛出来的一个话头。
他已经用几十年浮沉并且最终登顶的宦海生涯证明过自己那卓绝的政治智慧和眼光,自己的夫人绝不会单纯是质疑夏景昀和德妃派系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