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条军规
34感恩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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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塞连感恩节那天一拳打破了内特利的鼻子,其实全是奈特中士的过错。之前,中队每一个人都低声下气地向米洛表示了感谢,因为他准备了极为丰盛的餐食,让官兵们整个下午都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他又无限慷慨地赠送大家整瓶的廉价威士忌,毫不吝惜地递给每一个要酒喝的人。天都还没黑,面色苍白的年轻士兵就到处呕吐起来,醉醺醺地倒了一地。空气变得污浊起来。几小时之后,另外一些人又来了精神,于是这漫无目的、放纵喧闹的庆典又继续下去了。这场粗鄙、狂野、滥饮的狂欢,穿过树林闹哄哄地流溢到了军官俱乐部,然后向上进入山里,朝医院和高射炮阵地蔓延。中队里出了几起打架事件、一起刀伤事件。科洛尼下士在情报室玩弄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时走了火,射穿了自己的大腿。他仰面躺在飞驰的救护车里,鲜血一个劲地从伤口往外喷,而他的牙龈和脚趾都被涂上了紫药水。那些割破手指、打破脑袋、扭伤脚踝和肚子绞痛的家伙一瘸一拐地走进医务室,让格斯和韦斯给他们的牙龈和脚趾涂上紫药水,再拿些通便药好扔进灌木丛里去。欢乐的庆典一直进行到深夜,夜晚的寂静常常被狂野、欢闹的呼喊声打破,被快活或难受的人们的号叫声打破。作呕与呻吟,欢笑与问候,威胁与诅咒,酒瓶在岩石上碎裂,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远处有人唱着下流小调。场面比新年之夜还要乱七八糟。
为了安全起见,约塞连早早上了床,很快就梦见自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顺着无穷无尽的木楼梯往下逃跑,脚后跟带出一阵阵杂乱而不连贯的咔哒声。随后他有几分醒了,才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用机枪向他扫射。他喉咙里发出一阵痛苦而恐惧的呜咽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米洛又来袭击中队营地了,于是急忙从行军床滚落到地上,再钻到床底下,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只管祈求上帝保佑。他的心怦怦直跳,浑身冷汗淋漓。天上并没有机群的动静,远处却响起了醉鬼快活的笑声。“新年好,新年好!”短促而尖锐的机枪射击声间断时,一个得意洋洋的熟悉的声音从高处兴高采烈地叫喊道,于是约塞连明白了,原来有人恶作剧,跑去沙包掩体打机枪了。这些沙包掩体是米洛袭击中队营地后在山上设置的,还配备了他自己的人。
约塞连意识到他成了这个不负责任的玩笑的受害者,不但睡眠给搅黄了,人还差点被吓成哭哭啼啼的大傻,他恨得牙痒痒的,不禁怒火中烧。他想杀人,他想凶残地杀人。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甚至他卡住麦克沃特的脖子要掐死他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愤怒。机枪又开火了。“新年好”的叫喊声和沾沾自喜的笑声穿过黑暗从山上滚落下来,听着就像巫婆得意的狞笑。约塞连穿着软底拖鞋和连衣裤,拿上他的.45口径的手枪,冲出帐篷去报仇。他装上一弹夹子弹,往后猛地一拉枪栓,把子弹顶上了膛。他打开保险,准备射击。他听见内特利在后面边追边喊他的名字,想要制止他。枪弹又一次从汽车调度场上方一个暗黑的高地开火了,橘红色的曳光弹就像低低滑行的虚线,贴着这片黑乎乎的帐篷一掠而过,差点削去它们的尖顶。数声连发射击的间隙,粗野的狂笑声又一次传了过来。约塞连感觉怒火中烧:他们在威胁他的生命了,这帮狗杂种!他狂怒得失去了理智,一心要跟他们拼个死活,于是迅速横穿中队营地,经过汽车调度场,全速飞奔。他沿着狭窄、弯曲的小路咚咚咚地跑上了山,这时内特利追了上来,嘴里还在叫喊着“约—约!约—约!”充满了诚恳的关切,求他罢手。他抓住约塞连的肩膀,想阻止他。约塞连扭身挣脱,转身要走。内特利又伸手过来抓他,于是约塞连一声咒骂,挥动老拳,照准内特利年轻细嫩的脸狠命来了一下,然后收回胳膊想再给他一拳,可是内特利早已一声闷哼,倒地不见了。他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双手捂脸,鲜血从指缝中一股股流出来。约塞连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顺小道往山上冲去。
很快他就看到了机枪。听见他来了,两个人影立刻跳将起来,不等他跑到跟前,便一边嘲骂一边大笑着逃进夜幕里去了。他来得太晚了。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只留下清冷、静谧的月光下一圈空荡荡、静悄悄的沙包掩体。他沮丧地四下里张望。讥嘲的笑声又从远处传来。附近一根树枝啪地折断了。约塞连不由得一阵惊喜,连忙跪下瞄准。他听到沙包掩体另一侧隐约有树叶沙沙作响,立刻往那边打了两枪。有人回了他一枪,他听出了是谁在开枪。
“邓巴吗?”他喊道。
“约塞连吗?”
两个人走出各自的隐蔽处,疲倦而失望地走到前面的空旷处碰头,都倒提着枪。寒风一吹,他们都微微打着战,又因为刚才上山冲得太急,都喘着粗气。
“那些狗杂种,”约塞连说,“他们跑了。”
“他们害得我要少活十年了,”邓巴叫道,“我还以为狗娘养的米洛又来轰炸我们了呢。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真想知道这些狗杂种是谁。”
“一个是奈特中士。”
“我们去宰了他。”邓巴的牙齿在咯咯打战,“他无权那样吓我们。”
约塞连已不想杀人了。“我们先去救内特利吧。刚才在山脚下我怕是把他打伤了。”
但是路上哪有内特利的影子,尽管约塞连察看石头上的血迹,找到了确切的地点。内特利也不在他的帐篷里;第二天早上,他们听说头天晚上内特利因为鼻梁被打断而住进了医院,于是也跟着住进医院,这才逮住他。他们穿着拖鞋和睡袍,跟着克拉默护士走进病房,让她给他们分配病床时,内特利害怕地吃了一惊,笑了起来。内特利的鼻子打了厚重的石膏,两眼青紫。约塞连走过去为打了他而向他道歉时,他又害羞又局促,晕乎乎地一直红着脸,一再说他很抱歉。约塞连非常难受,他几乎不忍心看内特利被打得不成形的脸,尽管它看上去十分滑稽,逗得他直想开怀大笑。他们那副多愁善感的样子弄得邓巴很是恶心,随后他们三个都松了口气,因为饿鬼乔带着那架精密的黑色相机出人意料地闯了进来。他冒充阑尾炎患者以便接近约塞连,好拍到他抚摸达克特护士的照片。跟约塞连一样,他很快就失望了。达克特护士已经决定嫁给一个医生——任何医生,因为他们的工作都做得非常好——而不愿在那个将来可能成为她丈夫的人的身边冒风险。饿鬼乔恼怒异常又沮丧万分,直到牧师——偏偏是他——让人引了进来。他穿着栗色灯芯绒浴袍,掩饰不住自满得意的神色,咧开嘴灿烂地笑着,仿佛一座细瘦的灯塔发着光芒。牧师来住院是因为心口疼——医生认为那其实是胃胀气——和晚期威斯康星带状疱疹。
“到底什么是威斯康星带状疱疹?”约塞连问。
“那正是医生们想知道的!”牧师自豪地冲口说道,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么滑稽,或者说这么快乐。“根本就没有威斯康星带状疱疹这种东西。难道你不明白?我撒了谎。我跟医生做了笔交易,我许诺说,只要他们许诺不做任何治疗,等我的威斯康星带状疱疹消失时,我就会告诉他们。我以前从没说过谎。这不是妙极了吗?”
牧师犯了罪,这很不错。常识告诉他,撒谎和擅离职守都是罪。另一方面,人人都知道罪就是恶,而恶是不可能带来善的。但是他确实感觉很好,简直是妙不可言。因此,合乎逻辑的结论是,撒谎和擅离职守都不可能是罪。凭着瞬间的神圣直觉,牧师即刻掌握了这种合理的保护性推理,并为他的发现兴奋不已。这可真如奇迹一般。他看到,几乎不需要任何诀窍,就可以把恶行说成美德,把谣言说成真理,把阳痿说成禁欲,把傲慢说成谦卑,把劫掠说成慈善,把偷窃说成礼遇,把亵渎说成智慧,把野蛮霸道说成爱国主义,把残忍说成正义。谁都可以这么做,根本不需要什么智力,也不需要任何道德力量。牧师兴致盎然地把全套正统的非道德行为迅速过了一遍,此刻内特利正坐在床上,兴奋得满脸通红,惊异于那帮团团围住自己的伙伴是多么疯狂。他受宠若惊又不免担心,知道很快就一定会有一位严厉的军官出现在他们面前,像赶一群流浪汉似的把他们通通赶出去。并没有人打搅他们,晚上,他们全都意气风发地开出去看一部无聊的好莱坞滑稽剧彩色影片,等他们看完那部无聊的好莱坞滑稽剧,意气风发地开回来时,那个一身雪白的士兵已经在那儿了。邓巴尖叫一声,立刻崩溃了。
“他回来了!”邓巴尖叫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约塞连停住了脚步,邓巴惊恐、战栗的声音吓得他浑身瘫软,而那从头到脚包缠着石膏和绷带的一身雪白的士兵在他眼里是那么熟悉,那惨白和恐怖同样叫他浑身瘫软。约塞连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奇怪的颤音。
“他回来了!”邓巴又在尖叫。
“他回来了!”一个发高烧说胡话的病人也机械地跟着叫了起来。
病房里立刻一片混乱。一群群伤病员开始语无伦次地大呼小叫,在走道里又是跑又是跳,好像大楼着了火似的。一个拄着拐杖、只有一只脚的伤员敏捷地蹦来跳去,惊慌地叫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儿失火了吗?这儿失火了吗?”
“他回来了!”有人对他喊道,“你没听见他在喊吗?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谁回来了?”另一个人叫道,“是谁?”
子午坊()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着火了吗?”
“起来跑吧,见鬼!大家快起来跑吧!”
所有人都下了床,开始从病房一端跑向另一端。一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在寻找手枪,要打另一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因为那人的胳膊肘戳到了他的眼睛。病房里乱成了一锅粥:那个发高烧说胡话的病人蹦到走道中间,差点撞倒那个只有一只脚的伤员;而伤员无意中又把拐杖的黑色橡皮头拄到了对方的光脚上,压破了好几个脚趾头。那个发高烧说胡话、脚趾头又被压破的病人一屁股坐到地上,疼得哭了起来,而其他人则一窝蜂盲目、惊慌、痛苦地逃窜,在他身上绊来绊去,又伤了他很多部位。“他回来了!”所有的人一边来回奔突,一边不停地咕哝、单调地念诵甚至歇斯底里地呼喊着这句话。“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克拉默护士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间,像个忙得团团转的警察,竭力要恢复秩序,可是做不到,便情不自禁无助地哭起来。“不要动,请不要动。”她徒劳地恳求道,一边大声呜咽。牧师苍白得像鬼魂,完全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内特利也不明白,他寸步不离约塞连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饿鬼乔也一样,他犹豫不定地跟在他们后头,紧握着瘦骨嶙峋的拳头,左右张望,满脸惧色。
“嘿,出了什么事?”饿鬼乔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是那个人!”邓巴提高嗓门用力朝他喊道,声音明显盖过了周围乱哄哄的喧哗,“难道你不明白吗?还是那个人。”
“那个人!”约塞连不禁重复道,心里涌起一阵无法自持的不祥的预感,不禁颤抖起来。他跟着邓巴,朝那个一身雪白的士兵的病床挤过去。
“别紧张,伙计们,”那个矮小而富有爱国心的得克萨斯人友善地劝告道,咧嘴缺乏底气地一笑,“没有理由心烦。我们大家为什么不轻松些?”
“那个人!”其他人又开始咕哝、念诵、呼喊起来。
突然间达克特护士也来到床前。“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他回来了!”克拉默护士尖叫着扑进了她的怀里,“他回来了,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