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府书房。
宋德章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等了许久,抬眼瞧见桌边的人仍在漫不经心地写字。他嘴巴张了张,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窗边的金丝楠木桥台上摆放着一盆幽兰,兰花开了几朵,极其艳丽。桥台下的铜鼎焚着上好的檀香,屡屡青烟飘起,又随风散入各处。
室内一片静谧。
良久,姚迁才抬眼盱他,沉声道:“若不是你姐姐求情,你恐怕再也当不得这宋家家主。”
闻言,宋德章猛地一惊,冷汗涔涔,又赶紧起身行礼:“多谢大人宽恕。”
“哼!”姚迁愠怒:“绕你?恐怕不易。你可知你丢失的宜县市场每年缴纳的商税是多少?”
宋德章自然知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马不停蹄跑来州府请罪。
“倒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姚知府道。
“大人,”宋德章说道:“这一切还得从一个叫苏景的人说起。”
宋德章将宜县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避重就轻特地掠过自己的食物,重点提了苏景的隐秘身份。
姚迁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你是说她很有可能是被人派来的?”
如今朝廷在大肆查江南税收贪污案,首当其冲就是商税。这事其他人不知晓,他在朝为官多年又怎么会不清楚?
况且尉迟瑾奉旨查办第一站就来了定州,两者联系起来确实令人起疑。
过了片刻,他说道:“苏景的身份我自会派人去查,只不过,丢失的东西你可有法子再拿回来?”
这件事宋德章自然想好了,于是赶紧说道:“大人,草民已经有了计策。”
“说说看。”
“草民得知那苏景也来了定城,这个时候来定城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斗茶赛之事,而且我打听到他这两日已经买了铺子,还建了商号。届时咱们只要在斗茶赛上动些手脚,当众寻个由头治她的罪,一来不仅让她商号身败名裂,二来还可直接将其送入大牢。”
听了此话,姚迁思忖了片刻。
这个法子倒是一箭双雕,不仅整治了苏景,拿回宜县的市场。还可以试探苏景的身份,若他真是被人派来的,届时背后之人定会浮出水面。
“可。”他说道:“此事你务必周全谋划,确保万无一失。”
“是。”宋德章起身:“草民定会办妥。”
宋德章走后,姚迁从架子上抽了张纸写信,写好后,折叠成一根手指大小的纸条。他走到门外廊柱下,从笼中取出只鸽子,三两下动作,然后将其放飞。
姚迁面色凝重地思索了一会儿,正要抬脚进书房,又听得女子娇俏的声音传来。
“爹爹,”姚淑莹端着碗甜羹走过来:“爹爹站在这作甚?”
“没什么,”姚迁面上又恢复了慈爱的笑:“又给爹爹做吃的了?”
“这是我新学的桂花莲子羹,爹爹您快尝尝。”
姚淑莹将碗放在桌面,自己则坐去一旁的椅子上。犹豫少顷,她问道:“爹爹,您可知尉迟世子要在咱们家住多久?”
姚迁正在喝甜羹,闻言,狐疑地掀眼:“莹儿问这做什么。”
姚淑莹脸颊微微泛红,说道:“爹爹,女儿只是好奇罢了。”
“真只是好奇?”姚迁见女儿这模样还有什么看不出的,他莞尔一笑:“女大不中留咯。”
“爹爹!”姚淑莹娇嗔埋怨,倒也不瞒着他:“女儿昨日无意撞见了尉迟世子,还与他说了会儿话。”
“哦?”姚迁停了下来,甜羹也不喝了,问道:“他主动与你说的?”
姚雪莹红着脸别过视线,轻轻“嗯”了一声:“尉迟世子一表人才,且为人君子守礼。”
姚迁笑了下,自然是明白女儿的想法,便颇是认真地思考起此事来。片刻后问道:“你母亲如何说?”
“母亲说”姚雪莹娇羞道:“尉迟世子乃人中龙凤,璟国公府也是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是好的。女儿虽只见了世子一面,但也觉得母亲说得极是,只不过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她自己鼓起勇气来说这番话,但话头子也只能到这里了,再说下去也实在是臊得很。
倒是姚迁却忽地大笑起来:“你母亲说得对。”
但他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抛开尉迟瑾身份家世不说,就他这次前来查案,没查到还好,若是查到了什么,他总归需要个保命的筹码。
如果他成了尉迟瑾岳父呢?
那他还担忧什么!
想了想,他说道:“此事总归是你们年轻人你情我愿之事,爹爹自是不去干涉,你与你母亲只管商量便是。”
此话言外之意便是支持姚淑莹的想法了,若是有法子嫁了尉迟瑾,他自是赞成。
姚淑莹听了,心里也欢喜起来,想起此来的目的,她说道:“爹爹何不妨邀请尉迟世子当这次斗茶赛的品鉴官?”
姚迁问:“莹儿的意思是?”
“爹爹,”姚淑莹说道:“我听说宋姨娘的娘家人也参加了这次的斗茶赛,恰好女儿学茶艺多年,可代表宋家前去参赛。届时”
届时如何,出于贵女的矜持她没好再说下去。
但姚迁当然懂,他女儿容貌和才情在定城都是出了名的,届时在尉迟世子面前展露一番,或许能让他一见倾心也说不定。
“好。”他笑道:“此事爹爹允你。”
定州府府衙后堂,尉迟瑾处理完事后坐在椅子上揉着额头。
“世子爷,”耿青指着堂内放着的几个大箱子问道:“这些东西要搬到何处?”
箱子里都是定州府这三年来的税收账册,如今尉迟瑾要来查,定州府官员自然是早早就整理交了上来。
尉迟瑾懒懒地看了眼,说道:“放着就是。”
“就放这?”耿青不解地问道:“您不看吗?”
“我看得过来吗?”尉迟瑾冷笑;“再说了,这些人都是老狐狸。我前日说要查账册,今日就已经整理好了,你觉得这账册我还能看出什么?”
“那贪污的案子”
“自然要好好查,”尉迟瑾说道:“不过不是查这些账本,而是查定州官员府中的银钱进项。”
“这要如何查?”
“你过来。”
耿青走过去,尉迟瑾附耳吩咐了一番,而后道:“尽快去办。”
“是,”耿青说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一下,”尉迟瑾又忽地喊住他,迟疑了会儿,问道:“昨日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世子爷,已经办妥了。”耿青从怀里掏出张纸过去:“这是后日斗茶赛的官府文书,可要属下现在就送过去?”
“不了,”尉迟瑾接过来,折好后放进袖中:“交给我便是,你下去吧。”
耿青一走,尉迟瑾重重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紧紧盯着梁上的雕花漆木,难得地闪了会儿神。
自从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后,他变得怅然若失起来。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甚至还有点憋屈。
他好不容易喜欢个女人,可那女人却不识趣。偏还打不得骂不得,他现在是越来越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
好半晌,尉迟瑾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从袖中拿出那张文书打量了会儿。
“算了,”尉迟瑾起身:“还是去见见她罢。”
就只是去送官府文书而已,别无他意,他想。
东城大街上,苏锦烟新买的茶叶铺子经过简单的修缮整理过后,焕然一新。尤其是门头的牌匾上鎏金潇洒的几个大字——汇源茶叶商行,格外引人注目。
从门口进入大堂,里头的家具也全都换了新的,原先的东西苏锦烟也全都舍了去,连装茶叶的罐子她都让人换成了简易的纸袋,然后在纸袋上贴上红封条,条子上依旧字迹潇洒地写着茶叶名称。
小厮们忙里忙外,苏锦烟则坐在内堂的帐房内写东西。
没过多久,霜凌进来说道:“小姐,有贵客来了。”
“谁?”苏锦烟抬眼。
但下一刻,门口就出现了个身影,那人彬彬有礼地作揖:“苏姑娘。”
“原来是许大哥。”苏锦烟起身:“快请进。霜凌,去沏茶来。”
“可是有消息了?”她问。
“正是。”许储定在椅子上坐下来,从袖中掏出张文书:“这是家仆今日收到的,官府刚刚批下来的。”
“太好了。”苏锦烟高兴拍手:“后日便是斗茶赛了,我还一度以为此事办不成了呢。”
她难得露出些少女的娇憨之态,许储定好笑。转而问道:“眼下官府文书已经有了,你这边可还有其他事?”
“没了,”苏锦烟说道:“我现在只需一心筹备比赛的事就好。”
“准备得如何?”
“实不相瞒,”苏锦烟说道:“我家中虽经营茶叶买卖,但我自己还是第一次经手此事,尤其是这样的斗茶赛更是第一次参加,心里有些没底。”
许储定莞尔:“我还是头一回听苏姑娘说没把握的话。”
“诶?”苏锦烟故作诧异:“莫不是许大哥觉得我是女神仙不成?”
话落,两人各自笑出来。
“我倒是有个主意,”许储定说道。
“许大哥请讲。”
“定城的商业颇是繁荣,尤其是茶叶行当,就拿这条东城街来说,光是茶楼和铺子都有好几家。尤其是茶楼,盛行的茶文化各具特色,苏姑娘倒不妨抽空去各处走走看看,说不定会想到法子。”
闻言,苏锦烟眼睛一亮,许储定的这话倒是给了她极好的建议。她举杯道:“许大哥这番话如同雪中送炭,我实在感激不尽!”
两人这般坐在屋中谈笑,而一门之隔的楼梯口处,尉迟瑾静静地站着。
他手中攥着那张官府文书,默默地看着两人相谈甚欢。
苏锦烟着一身月白,锦袍玉冠,唇红齿白,谈笑间洒脱清逸,恍恍惚惚又像回到曾经在素芳阁之时。彼时她也是这般模样,从容淡定地举牌竞价。
那面上的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双脚沉重,怎么也抬不起半分。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睑,敛了眸中神色,又安静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