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除了一个嫡亲小舅子,还有两个叔伯小舅子。那两兄弟是婆婆的堂弟。公公山区方言称之为野舅子,我们也称呼为野舅舅。由于其中一个舅舅性格毛躁,又称野毛舅舅。
这个野毛舅舅也很惨,他和他亲哥相依为命过了一辈子,因为家穷,他们两兄弟终身都没成家,都是孤老一生。而且野毛舅舅比他哥还惨,因为他哥先去世几年,临死是他一手照顾病人和料理后事。等到他去世前就没有家人照顾他这个病人了。他的侄儿男女跟他平时也无过多交道,也只是礼节性来看过他一两次,多数时间他处于自生自灭阶段。野毛舅舅比我公公小几岁,却比我公公先去世两年。我公公生前经常叹息野毛舅舅悲惨的一生,据他听人说,野毛舅舅临死前是几乎浸泡在自己屎尿里面,臭气冲鼻那种状态。真的是惨得不能再惨。
公公生前回忆说两个野舅舅家位置比较偏僻,家里又穷,本来就不好说对象。其中大的野舅舅个性老实,身材瘦小,类似农村说的老好人,当然就更不好找对象。
小的这个野毛舅舅虽然个子也不高,但身材结实,是个做农活的料子。脑筋反应也快,本来在农村还是受欢迎的。但不幸的是他的头顶年轻时生过癞疮,家穷也没及时治疗,后来久治不愈,头顶有些部位发亮,缺失头发,还要往下掉头皮屑壳壳,人称“癞里壳“,或“癞壳儿“,看起有点恶心,无形中增加了说对象的难度。这个野毛舅舅常年戴个帽子就是为了遮丑。他最爱戴的是当地农村街上卖的那种绿军帽,但身上又是便装,脚上常年穿绿色军用胶鞋,便于在山区泥泞又有粘性的土路上行走,看起颇为滑稽。
从公公生前跟我聊天中得知,野毛舅舅年轻时并不是没有机会结婚,他曾经有一次无限接近于结婚,可惜他没有抓住机会,错过了一次,就一生都错过了。
原来在三年饥荒时期,就是1959年到1961年,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那时候的老百姓以活下去为目标。野毛舅舅当时才20多岁,年轻人的活力让他的形象处于一生中最光辉时期。当时已经有个农村女子经人介绍愿意和他结婚,可能也是看中他有力气,在农村能干活,是个壮劳力。农村人结婚历来是兴送彩礼的,女娃也知道那个时代大家都穷,她没有提其他要求,就提出要野毛舅舅送一担红薯给她家做彩礼,她就同意嫁过来。一担红薯在平时的农村根本不值钱,但在三年困难时期却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是可以确保一家人多拖一段时间撑下去不被饿死的口粮。我后来猜测这个女娃答应嫁过来的动机也相当于卖身救父,牺牲自己婚姻幸福,换取拯救家人少挨饿。野毛舅舅听媒人转答这个条件后,当即不同意,他说:“我要是送给她红薯了,那我吃什么?“实际上,以野毛舅舅当时的勤劳持家,他家里是拿得出一挑红薯的,他也不会因为送出这挑红薯就饿死,顶多饿浮肿程度加重。当年饿死的一般都是老弱病残,年轻人抵抗力相对强些。但是野毛舅舅困难时期对家里粮食的珍惜超过他想成家的心理,连亲戚给他做工作也不答应。我估计他当时年轻还不怎么着急。于是他保住了家里一挑红薯,也失去了一个准新媳妇。而且自此以后,每况愈下,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跟他能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他才知道后悔也已经迟了。
野毛舅舅一辈子为人外向健谈,毛病也不周正,唯一优点是干活舍得卖力气,他的哥哥力气不如他,两兄弟的田土主要靠他出大力气耕种。之前公公常年不在家,婆婆一个人做农活,子女又小帮不上忙,农活堆起做不动的时候,公公婆婆有时也会请亲戚来家里帮忙突击一下农活,其中包括会请到野毛舅舅来帮忙干活。那时农村人普遍淳朴,互相帮助是不收报酬的。加上又是亲戚关系,亲戚们每次来帮忙都是无偿的,婆婆做好丰盛点的饭菜招待就行。尤其野毛舅舅只需要酒喝满意就行了。后来我先生弟兄几个逐渐长大可以帮着干农活了,再后来公公提前退休回家和婆婆两人一起种田,才基本没有再请亲戚帮忙。
但是公婆以及其他亲戚,一般不跟野毛舅舅多来往,也很少去他家做客。因为野毛舅舅脾气很暴躁,又是孤人,他在他周围地邻那里名声很大,一般人不敢惹他。他一言不合就会与人大吵,甚至可能拿刀挥舞做出大阵仗。人人都知道他反正没家庭老婆孩子牵挂,万一做出亡命之事才麻烦。所以周围人对他惹不起躲得起,亲戚对他评价也不高,敬而远之。
而且野毛舅舅家实在是脏呀。农村人本来不大讲卫生,处于贫困农村山区,靠从很远河里或井里挑水吃的光棍男人更不容易做到讲卫生。亲戚们怕去他家肮脏的环境呆,更怕他家没有女主人,万一由他煮饭,他在家不戴帽子,头上疮没有好彻底,又不爱洗头,头皮屑壳壳不断往饭菜里面掉,那样的饭菜谁吃得下?大家只能隔几年勉为其难约起一路走他那里拜年,了个心愿而已。
我结婚后以前每年都回老家过年,我也只跟着老家亲戚去过野毛舅舅家三次,三次里只在他家吃过一顿饭。
第一次甚至不算专程去看他,而是大家去先生亲舅舅家拜年,顺带路过附近野舅舅家送上礼物,看望一下就走。我记得那个野舅舅哥哥又瘦又矮,木讷寡言。倒是野毛舅舅健谈话多,不断跟亲戚聊天叙旧。我初去比较认生。默默在一边观察他们家环境。他们家房子很宽,整个地基在丘陵的半山腰上。他们家所处的老院子也很大,但所有邻居房屋不在同一个平面,而是零散分布在三级阶梯地形上。野毛舅舅家有石缸子,石磨子,石板地面,石板墙壁。总之什么都是石头的,房子看起来历史久远,多半是民国时期就修好,维持到现在,房顶瓦砾有些地方开始透光,整体呈现出衰败破落的气氛。我特别观察到野毛舅舅的灶房很宽,灶房靠墙一角摆了一张床。那个床上没有蚊帐,乱翻翻的被褥直接堆着,既没有铺开,也没有叠整齐,就那么随意窝成一团。而且被子的底子翻出来一小半,已经分辨不出底色是什么色,整个被褥包括床铺呈现出一层油腻腻黑乎乎的颜色。
又过几年,那次我娘家妈也第一次跟我回老家做客。婆婆和她妹妹一家及舅娘一家决定这次隆重去一趟野毛舅舅家拜年。三家人的后人也去了一部分,包括我大哥大嫂一家、二哥二嫂一家及我和先生及我妈也去了,当时我还没生儿子呢。一大群人带着礼物浩浩荡荡开到野舅舅家,把他激动坏了。他们这种孤人最有面子的事情就是有亲戚来看望他。野舅舅中的大哥依然沉默寡言,野毛舅舅全程话多,兴奋异常,态度极其和善,根本看不出有暴躁脾气。公婆他们不要野毛舅舅干活,而是分工合作,自家人开始扫地抹桌洗碗打扫卫生,择菜切肉,烧火煮饭,他们悄悄说自己煮饭免得吃饭吃到头皮屑。野舅舅提出一大筐鸡蛋和一大缸白糖,叫我们煮荷包蛋来吃,每个人必须吃两个,少吃一个都不行。我们看到野毛舅舅家门口跑着一群鸡鸭鹅,房顶上挂了几排密密麻麻的腊肉。野毛舅舅说那些鸡鸭鹅都是他喂的,下的蛋吃不赢,还拿去卖。至于房梁上挂的那么多腊肉是他每年过年杀掉自己喂的两头猪,全部做成腊肉,可以保证他和他哥吃一年肉食,不用花钱割新鲜肉吃。我好奇问他每天吃多少腊肉,他回答每天吃一斤多。他平时用自己种的玉米喂猪,每次喂近一年才杀,每头猪一般都要长到三百斤左右,又是粮食猪,比饲料猪肉质好,膘肥体壮,做出的腊肉看起来很诱人。我担心他家徒四壁,到处墙壁都是缝隙,有人要偷他腊肉。野毛舅舅爽朗一笑,说:“我的腊肉没人敢偷,我就是出门不锁门赶场,回来任何一件小东西都不会丢。“看来,野毛舅舅的威风一直都在。
只是中午吃饭时,酒过三巡,野毛舅舅面对挤得满满当当两桌亲戚,威风不见了,只有伤感。他一遍遍给大家敬酒,一遍遍给自己灌酒,红着脸,大着舌头,喃喃说着辞不达意的祝酒词,诸如:“向你学习,祝你进步。“之类的话。他的某些方言发音比较古怪,让我听了暗自好笑。比如他说“猪肉“说成“居如“,一边自豪地宣称自己家每年杀两根“居“,“居如“天天吃不完,家里鸡蛋鸭蛋也吃不完。一边一次次感叹自己家冷清,来了这么多客人侄儿男女,也没有舅娘这个身份的女主人出来张罗应酬……
过后几年,我们又和大哥二哥一起去过野毛舅舅家拜年,我们推说时间不够有事,放下礼物寒暄几句就要走,野毛舅舅又亲自给我们每家送了一块他自己做的肥腊肉。那时他周围的邻居纷纷搬出老院子,到马路边修新房居住了,只有他两弟兄还在断壁残垣的老房子里面坚守,像孤魂野鬼一般。
再后来就是婆婆去世,大哥二哥他们按农村风俗在老家大办宴席,野毛舅舅也来赴宴。他的哥哥已经去世了几年,他也衰老了很多,但暴躁脾气还是不改,因为酒喝多了好发了一会儿酒疯,说主人家没有把他招待巴适,他的酒没有喝痛快。公公在一边很生气他扰乱聚会气氛,想了想还是忍了下去,不跟他计较。
再后来就听说他也身患癌症,住进老家一个医院。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可以照顾他。他托人给我我先生亲舅舅的大女儿带话,请先生这个大表姐照顾他到死,他就把他存的四万元存款送给她作为报酬。因为生于新疆这个大表姐平时也没和他多来往,大家都忌惮他的坏脾气,所以大表姐和他这个野毛舅舅并无多少亲情。加上他不讲个人卫生,比较脏臭,又有点男女有别因素在里面。我这个大表姐狠心回绝了他。说自己不想得哪个的钱,也不照顾谁。野毛舅舅另外还有其他房的亲侄儿,此时也躲起来不出声,大家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唉,野毛舅舅本身没亲人,自己存款金额也不足以调动亲戚帮忙干活的积极性,要是他的存款有40万,情况可能不同,可是一个农村文盲老头靠种粮食为生,能存4万也不错了。他继续落得孤家寡人状态,有点钱也请不动亲人照顾。也没有亲戚愿意帮他请人照顾。他在医院里脾气越发暴躁,经常无端冲医生护士发火。本来他就是绝症,多住院无益,再加上脾气暴躁乱骂人,还要扔东西砸护士,他很快就被办理出院手续,他侄儿把他送他老家自己的床上,每天来两顿饭已经仁至义尽了,至于他的个人卫生,屎尿问题,统统该他自己解决。
至于他能不能自己解决,那就要问天了。除此之外,他的精神寂寞问题怎么克服也要问天。他至死没有告诉别人,他们四万存款单放在哪里了。他曾经自信地说,我放的地方很保险,哪个都找不到。他去世后,他的侄儿帮他主持办了简单丧事,丧事钱由政府出,因为他属于五保户。他侄儿找遍他家每个角落,包括岩石墙壁缝隙,都没有找到这四万元存款单。他带着这个小秘密去了。他可能真的存了四万块钱,也有可能没存四万块钱。真真假假,谁知道呢?没有人太在意他的生和死,以及这笔莫须有的钱。他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公公生前有时也会感叹野毛舅舅一生死得太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