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刚像平时一样回到了家里，坐在自己以前喜欢坐的位置上，随后拿起后面书架上的一本书。妈妈端来了一本水，照例问了他个人问题解决的怎么样的事情，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这时，说也奇怪，他觉得他还是没有抛弃自己的梦想，而且没有这种梦想他就不能生活。不论是同她还是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觉得他的梦想一定要实现，他看着书，想着书里的事情，有时停下来听喋喋不休的妈妈说话，同时头脑里断断续续地浮现着红红或者是凤霞坐在妈妈的位置上不停地唠叨和未来家庭生活的种种景象。他觉得，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在确立，调整，固定下来。

他听着妈妈谈到邻家的哥哥怎么样对待自己现在的生活，把卖粮食的钱拿去喝酒，喝的烂醉，把老婆打的死去活来。他一面听她唠叨一面看书，回味着由看书而引起的一系列思想。那是一本美国心理学家的《成功婚姻》畅销书，忽然他的脑海里浮起了一个令人愉快的思想：“要满怀激情地开始新的生活，要摆脱一切精神上的负担；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从生活危机中吸取教训；在你的心目中，要使你的伴侣始终保持你们相爱时的理想形象，爱护和珍惜美好的记忆；……这正是永恒爱情的基础！”他又拿起了书。

“婚姻是神圣而美好的，它好比一座桥梁，沟通了两个人的心灵，幸福的婚姻给人生带来幸福、安全和光明。毫无疑问，每对步入婚姻殿堂的夫妻都渴望幸福美满、长相厮守。因此，我们对婚姻充满了崇敬和期待……”他抬起头来沉思。家里的那只小狗还没有充分享受到主人归来的欢乐，跑到院子里叫了几声，又摇摇尾巴，带着户外的新鲜空气回到房子里，跑到他面前，把头伸到他的大腿上，哀怨地叫着，要求他的怜爱。

“它就是不会说话，可是它很有灵性，”妈妈说，“它虽是条狗……可是也懂得主人回来的快乐，只是主人不懂得高兴！”

“为什么说我不高兴？”

“难道我看不出来啊，都这么大年龄了，每次来都是单身一个人！实在没有合适的，有情可原，这也不是买萝卜买菜，拿了就可以，不好可以扔掉，婚姻也不是儿戏，真的好好选!”

李刚凝神地望着母亲，觉得很奇怪：她这次怎么这样了解我！

“那么，我再去给您煮点面吧？”她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

家里的那只小狗拼命的把头伸到他的手底下。它从他的脚下钻过，头蹭在他伸出的后脚上，它微微张开嘴，啧着舌头，用湿润的舌头舔舔嘴唇，两只眼睛友好地看着他，他摸摸它的头，它立刻蜷伏在他的身边，怡然自得地安静下来，表示一切都称心如意了。李刚瞧着它刚才的动作。

“我也是这样，理解就好！”他心里想，“理解就好……一切！”

红红第二天刚起床，就打电话给李刚，说想马上回A市。

“不，我得走了，得走了。”她开始向嫂子解释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计划，那种语气就像想起了A市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似的，“不，还是今天走好，我一定要马上回去！”

李刚没有在家里吃饭，答应过一会会来接红红。

妈妈也没有在家，说有事。躲了。红红就同红卫嫂子和几个孩子们一起吃饭，不知是孩子们好长时间没见到她的缘故，还是孩子们都很敏感，她们觉得红红这次回来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她不再关心他们，不再给他们讲故事，现在就是孩子们不再同她玩游戏，不再爱她，对她毫不在意。红红一早上都在心事重重地发着短信，红卫嫂子总觉她心神不宁、情绪烦躁。这种情绪她是体验过的，不是无缘无故的，总是由什么心事引起。饭后，红红回屋里换衣服，红卫嫂子紧跟在后面。

“你今天好像不舒服！”她对红红说。

“你是说我吗？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难过。这种情况大概是每个人过一段时间都会有的，我很想哭泣。这样会很傻，我知道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红红急急地说着，脸张的通红，急忙把手机放到口袋里。她抬起头来。眼睛清澈透明，眼眶里泪光闪闪。“其实我不舍得离开这里！”

“你这次来，大家见到你都很高兴！”嫂子凝视着她的脸说。

红红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对她瞧了瞧。

“别安慰我了，嫂子，我这次来感到羞愧，我对不起大家，我不应该得到饶恕……”

“我们因为做你的嫂子而感到骄傲，你是光明磊落的，”嫂子说“你会幸福的！”

“人人都有不高兴的事。”

“你的不高兴的事，能否说出来？”

“谢谢嫂子！”红红忽然说。眼泪流出来之后，她的嘴角上出乎意料地浮起一种狡猾而嘲弄的微笑说，“我自作自受！”

嫂子看到红红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一直红到耳根，红到脖子间乌黑的发根，不禁吃了一惊。

“这是真的！”她继续说，“你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今天都不在家？他们在生我的气。我破坏了家里和谐的气氛，我给大家带来了麻烦而不是快乐。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不过，说实在的，我并没有错，或者只是只有一点儿错。”她低下头，强调只有一点儿错。

“你这个表情很像你哥哥，”嫂子岔开了话题。

“不，嫂子，我……，”她皱着眉头。“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儿怀疑，如果不是大家的表现，我不知道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红红说。

但就在她说话的一刹那，她觉得她的话自相矛盾。刚才已经说过自己不可饶恕。现在又说自己只有一点儿错误。

她涨红了脸，然后站住了。

“如果老停留在过去，我会对未来也失望的，”红红说，“我想让这件事很快过去，希望大家都不在恨我。”

“不过，红红，我想对你说句实话，如果一个人令你很痛苦的话，最好还是早点算了的好。”

“没有啊，你说什么呢？”红红说。她听见嫂子把她的心事说出来，脸上又泛起了红晕。“这样一说，我急忙离开好像是为了一个人！是吗？”

红卫嫂子好容易才忍住笑。她爱红红，看到红红今天也有弱点，觉得挺有意思。

“为了一个人，匆忙离开亲人，对吗？”

“我真希望大家都能互相理解，就像我理解你们一样，我现在觉得我越来越理解你们了。”她含着眼泪说，“哎，知道我今天多难受呀！”

她拿着纸巾擦了擦眼睛，开始整理衣服。

直到红红就要离开家的时候，爸爸才从外面回来，他满身的酒气，没有和红红打招呼，就进了自己的卧室。

爸爸的情绪也感染了嫂子。她握住红红的两只小手说：“我是爱你的！”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红红忍住眼泪对嫂子说，“再见了，你多保重！”

“真的不想再回来了！”当红红站在门口同嫂子告别时，看了看这熟悉的院落，头脑里首先这样想。她坐在车里，同李刚一起。他们只是谈论家乡的变化，很多的新鲜事以及遇到的熟人，就像平时两人在店里一样。红红其实被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责感和羞耻感所折磨着。

直到她一觉醒来，她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羞耻感和自怨自艾的情绪也消失了。她接过李刚送上来的外套，裹紧身子坐在车里，一路上考虑着小东这几天会做些什么的事情，他和李刚这次回家因为两人的情绪都不好，都不愿在家里呆很长时间。李刚则因为自己的个人问题不愿引起很多的言论，所以这次两人回来是意想不到的提前。

红红借着路边的昏暗灯光向周围环顾着。一路上看着外面不同的景色，忽然对这次不幸的遭遇看法完全不同了。“很高兴，明天早晨就可以看见小东了，又可以过那种憧憬着美好生活的日子了。”

自责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她已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回A市的生活。她感到悠然自得，不再有什么过多的奢求。首先，她决定从此不再回想过去的事情，也不再幻想着国庆以及亲人可以对自己有多么大的宽恕，况且她从没认为自己是错的。其次，自己要好好享受恋爱的时光，一想到自己失去的青春，自己就深感懊悔，她此时又想到小东，她下定决心不再忘记他，她要关心他，爱他，她不想再失去他。

她用一双精致的小手打开身边乳白色的手提包，拿出一本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整齐地写了几行字，然后极放松地舒了一口气。李刚的谈话她敷衍了几句，就又从身边的小包里取出一本，开始读起来。噪杂的音乐和时而的车鸣声。使她不得不合上。她又想起了他们的几次相遇，当时她根本没把他当作一回事，没想到他以后会在她心里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她决定做的更好，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各个方面，尽管她以前也对他非常好，但她觉得还不够。她觉得一切都是容易做到的，她觉得离那天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她反复重温着在A市的一些往事。一切都是美好的，愉悦的。她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想起了小东那张高贵但多情的脸，想起了她和他的全部关系：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都会明朗。就在回忆的过程中，她的羞耻感增强了。她一想到小东，心跳就加速，内心里就感到特别的温暖。她看了一眼李刚，在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那又有什么呢？”他轻蔑地对自己冷笑了一下，又拿起书来，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一种莫名其妙的狡猾的冷笑突然涌上自己的嘴角，她差一点笑出声来。她觉得她的神经像琴上的弦一样越绷越紧。眼睛里越来越模糊，喉咙里像有东西在堵住，喘不过气来。而在车窗外摇曳灯光昏暗的车厢里，一切形象却异乎寻常地鲜明，使她感到惊奇。她不断地疑惑，不能断定车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亦或是根本没动。坐在她旁边开车的究竟是小东还是李刚，还是别的人？她脱下外套清醒了清醒。在他清醒的一刹那，他明白车到A市了。她再次穿戴好。

“你要下去吗？”李刚问。

她打开车窗，风儿迎面向她扑来，她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清醒了。她觉得很有趣，风好像早已在等着她，快乐地对她呼啸着，想把她擒出来带走。她抓住冰冷的车窗，变得轻微些了。她舒畅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靠在车窗边，环顾着A市黎明前短暂的辉煌。

因此，一路上她都沉浸在最愉快的幻想里。就这样，她怀着对新的美好生活的憧憬。回到了A市。

小东和凤霞从公园里走出来，凤霞没要求自己单独回住处，而是直接和小东回到了李刚住的家里。

房子很大，式样是普通的民宅，李刚虽然一个人住，却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而且整套房子都进行了普通的装饰。他知道这样做有点太早，也违反了他的新计划，但对他来说，这套房子就是他的另一个天地。他一直认为他所要的生活应该是一种完美无缺的理想生活，他曾想象着他的妻子应该是一个既贤惠又美丽的理想女人、她会和他一起共同建立这样的生活。

他无法想象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还可以对其他女人产生恋情，他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后才是同他建立家庭的那个女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可以让那个女人幸福。他对结婚的看法和大多数青年不同，大多数青年认为结婚只是人生一个阶段的必然仪式，但对于李刚来说，结婚却是人生大事，关系到终身幸福，但是现在虽然一切条件都具备了，这件人生的大事，终身的幸福却不得不暂时放弃，因为此刻他心里产生了斗争。

“今天玩的怎么样？”在李刚的家里，小东问她。

“很开心！”凤霞微笑着，平静而略带羞愧的脸色，她微笑的样子很美。小东常常不自觉地注意到这一点。

两人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若无其事地谈天，虽然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发生过一件重大而不该表露却表露出来的事情。两人的共同感受就是像两只没有功能却占着位置的空箱子，在一次筛选当中两人都不合格。

他们的话题谈到了一半，就在这当儿，门口传来了车鸣声，李刚的车停在了门外。

凤霞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迎接李刚，李刚就从车上跳了下来。李刚对着屋里看了一下，看见只有凤霞和小东在场，又发觉他们那副尴尬的模样，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是只有几秒钟。

“李刚回来了！”凤霞在屋里就叫着，平常的时候，李刚找都找不见她，今天却突然间变得对李刚热情起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同时像孩子似得跑出屋去接李刚。

“谁还在里面坐着？”小东从店里走出来走到车面前心里想着，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和李刚打招呼。小东以为车上坐的是李刚的亲属，或者是别人，可是他错了。李刚打开车门他才刚看见，而是那长有一头乌黑卷发、眼睛若有所思的红红。几分钟前他即使站在这里也还不是很想了解李刚，但是现在不，他很想知道李刚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东感觉到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高，李刚都没法和自己比。但是今天却……凤霞在这里就算了，怎么红红也在这里。

小东刚才还兴高采烈，这会儿却闷闷不乐地望着他们两个，“她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小东心里想着。为了给自己的疑问找到答案，他对红红看了一眼。红红看了一下李刚，又看了一下小东。单从她那情不自禁地闪出光芒的眼睛，小东已经判定出她此时对李刚也产生了感觉。他觉得今天的一切都不顺心。他感觉到呼吸有点困难，血往心脏里直流，他感觉到脸涨得通红，但这种状况只持续了几秒种。他故意提高了嗓门同凤霞打招呼攀谈。李刚不等他们谈话完毕就打开车门，扶红红下了车。当李刚牵起她的小手的时候，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闪出特别温柔的光芒。李刚眼睛里带着隐隐约约的幸福，脸上挂着谦逊而得意的微笑，他仍旧彬彬有礼地同小东交流着目光。红红下车后落落大方地同小东和凤霞打了声招呼。

小东只是对李刚笑着，心里在想着问题。“李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此时不管合适还是不合适，小东都只能留下来，因为他需要知道李刚是个怎样的人。

有些人一遇见情敌，就离开抹煞他的一切优点，只去发现对方身上的缺点；有些人正好相反，他们立刻就可以发现对方身上胜过自己的地方。而小东恰恰不同，他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他喜欢在对手面前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以示自己对此事是抱着满不在乎的冷漠态度。此刻，小东就是这个样子。

凤霞走到几个人中间，急于介绍，这样可以掩饰她表情的不自然。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凤霞指着小东说，“咱们都是老乡，这位是卫红红，这位是我同学霍小东，这位是李刚。”

“认识你很高兴！”小东表情极镇定地同李刚握了握手，同时露出诚恳而开朗的微笑。眼睛只是很在意的扫了一眼李刚，他已把李刚看的差不多了。而李刚却是一直盯着小东看个不停。

“你很幸福吧！”小东握着红红的手，故意对红红说着，他这句话只有红红知道什么意思。

“我还好！”红红说完，听出小东那生硬的语气，但假装没注意，他是不打算在这里公开承认他认识红红，红红也就假装不在意。

“你们回来的挺快的，一直是你开车啊？”小东和李刚交谈着。

“是的，不过难得老乡聚在一起，今天在这吃晚饭。”李刚说着。

“哦！太好了，我掌厨！”凤霞说着。

红红想加入大家的谈话，但是插不进嘴，她一直对自己说，“现在可以走了。”但她没有走，仿佛在等待什么。

小东发觉红红似乎有话要说，就住了口，留神地看着红红，猜测着她下一步想干什么。

年轻的餐厅服务员把饭菜拎到楼上。红红走进洗手间，在疲惫的脸上扑了一些水，梳了梳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几个人都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凤霞新整理了发型，脸上刚化过装，从另一个卧室刚出来。客厅的墙壁都是白色的，挂着几幅李刚喜欢的山水画，柔和的灯光，桌上的桌布白的透明，桌上的茶具里泡着玫瑰花茶和半透明的白瓷器具。

凤霞走到桌旁，倒了两杯玫瑰花茶和两杯绿茶。李刚和小东拉过椅子分组坐下来。凤霞坐在李刚旁边对着小东，三人的谈话游移不定，被招呼、寒暄、招呼茶所打断，仿佛在摸索话题。

“这幅画画的好逼真啊！”凤霞说，“真不知你朋友是怎么模仿的？”

“模仿？”李刚说着，“这是真迹！”

“他作为一个画手真是出类拔萃，他一定研究过真迹，”小东说着，“我们可以依稀寻出他模仿的笔法和技巧……”

李刚不再说话。

“我们还是谈论点别的吧？不要谈论有争议性的问题？”谈论画的话题被红红打断，只得在寻找新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