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生沉默着，不答。</P>
“看来是知道了。”</P>
嬴成蟜双手交叉，下巴压在手上。</P>
“要百姓入大秦学堂读书，按照年龄分别教导本君能理解。”</P>
“要百姓侍奉父母，树立德高望重者为榜样，本君也能理解。”</P>
“本君不理解的是，父母故，守孝三年，三年内不许做其他事，这是何道理？”</P>
伏生微低首。</P>
“此为《论语》中孔子之言，于……”</P>
嬴成蟜用力敲击了一下桌案，以沉闷响声打断了伏生言语。</P>
“本君知道出处，不需你说。”</P>
“本君现在要你解释给本君听，这是何道理。”</P>
伏生紧随其后言道:</P>
“儿女出生后，三年才能脱离父母的怀抱，这三年是父母最辛苦，最艰难的时刻。”</P>
“是以，父母去世后，儿女要守孝三年，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P>
“为父母守孝三年，周朝都是如此做之。”</P>
停顿片刻，见长安君依旧在望着自己，伏生又道:</P>
“百姓越看重孝道，越能知道礼义廉耻，天下重礼，方能太平，成就盛世。”</P>
嬴成蟜击掌微笑。</P>
“彩。”</P>
“你终于说了实话，虽然仅是半句，倒也难能可贵了。”</P>
“这太平不是你伏生的太平，更不是百姓的太平，是上位者的太平。”</P>
“这盛世也不是你伏生的盛世，不是百姓的盛世，而是贵族的盛世。”</P>
端上来的是茶杯中，装着的是热水而不是茶汤。</P>
若不是伏生心生怠慢，就是县令府最高标准只有热水。而没有那很是浑浊，只有贵族方能享用的茶汤。</P>
做了南阳县令，伏生没有享受到上位者应该享受到的事物。</P>
伏生平视嬴成蟜，反问道:</P>
“长安君不是上位者？不是贵族乎？”</P>
“我自然是上位者，亦是贵族。”</P>
“既然如此，何以要反自身？”</P>
“因为不爽。”</P>
嬴成蟜在伏生不解的眼神中，微笑着道:</P>
“孝顺是一种美德，尊师重道，待人以诚亦是应有之理，这些都是极好的。”</P>
“这些极好的事物应该得到提倡，却不应该成为驭下的工具。这令我觉得很难受，很不舒服，很想造反。”</P>
造反？</P>
伏生大惊，脚步没站稳，后退半步，脸上是惶恐掺杂着迷惑。</P>
从蜡祭时始皇帝的态度，再对人情世故不擅长的伏生也看的出来，秦二世或许不是太子嬴扶苏，而是眼前的长安君。</P>
且蜡祭过后，“一子立二王”，“长安君让王位予陛下”的传言也在臣属间展开，说的有鼻子有眼。</P>
闻听的伏生初听虽不信，但见始皇帝没有阻止迹象，且各个老臣口诉过去往事一致，几乎没有偏差后，也是将信将疑。</P>
为何这样一位出生王室，有望登临王位，甚至让出了王位的天下最贵者，会生出这样逆反的想法——我反我自己？</P>
这样的想法，只应该是出身卑微，读书，勘破了儒家本质的大儒才会生出的想法——譬如伏生本人。</P>
没有经历过苦难，便无法理解苦难。</P>
嬴成蟜从座位上站起，绕着仅是用一块劣木打造的桌案走下。</P>
“父母爱子女，这份爱是不掺杂功利，不追求回报的爱。但儒家却非要将这份爱定性，定出父母故，不守孝三年便是不孝的礼仪。”</P>
这不是儒家定的，这是周朝定的……伏生在心中言说。</P>
话虽没有说出口，脸上却有些许异样，嬴成蟜一眼见之。</P>
“孔丘弟子宰我问孔丘:‘父母去世，守孝三年时间也太长了，一年也就可以了罢。’”</P>
“孔丘答:‘你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便吃精米，穿锦缎衣，你心安乎？’”</P>
“宰我道:‘心安。’”</P>
“孔丘说:‘你心安就去做吧，君子居丧期间，吃美味不觉得香甜，听音乐不觉得快乐，住家里不觉得舒适。如今你心安，那便去做好了。’”</P>
“这是《论语》中记述过的，我这番解读，不是曲解罢？”</P>
伏生笑了，微微拱手。</P>
“长安君所言，正是其中真义。”</P>
嬴成蟜满意点头。</P>
“很好。</P>
“逝去的父母会想要看到自己的孩子过三年苦日子，不能吃精米，不能吃绸缎乎？不会。”</P>
“他们在子女三岁前，经历了最辛苦的三年也没有放弃子女，不是为了死后让子女受三年苦的。”</P>
“让子女受三年苦的，是儒家，是孔丘，是上位者，是贵族！”</P>
“是希望以此让天下人弯下膝盖，躬下身躯，来消磨血性，学会顺从！”</P>
听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伏生面容却依旧保持着笑容，没有反驳。</P>
嬴成蟜静待伏生辩驳，未等到其开口，深深地看了还能笑出来的伏生一眼。</P>
我果然没有猜错，精通儒家经典，后世《尚书》的经传者，大儒伏生，怎么可能不知儒家内旨……</P>
“提倡孝道，不能背离人道。本君阿父在世之时，常因本君而欢笑。”</P>
“本君为阿父排忧解难，侍奉阿父。阿父去世后，本君未守孝三年。依先生看来，敢问本君是一个孝，还是不孝呢？”</P>
伏生笑着道:</P>
“庄襄先王致力大秦一统，其思虑多是国事，少为家事，在位时朝堂派别错综不一。”</P>
“生在咸阳听了许多长安君之传闻，若长安君真是众望所归，整合秦国势力。为先父处理朝政，无人不服。找回始皇帝陛下，了结庄襄先王心病。让位兄长，完成先父一统天下之遗愿。”</P>
“国事，家事，大事，小事，长安君一并为阿父处置。于孝道上言，天下再没有比长安君更孝顺的人了。”</P>
嬴成蟜走进伏生，揪了揪伏生的脸皮，仔细观察根部肤色。</P>
“你当真是伏生？不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周青臣乎？”</P>
这马屁拍的，实在是响。</P>
嬴成蟜高举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捂着嘴打了个呵欠。</P>
“看来我和先生达成了共识。”</P>
“给阿父阿母尽孝要在生前，死后枯坐三年不是给阿父阿母尽孝，而是给上位者尽孝。”</P>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方是阿父阿母所愿，方是人道中的孝道。”</P>
“儒家礼仪中这些有许多，都废了罢。道家那边热火朝天建设新家园，你们这边一群人在坟墓前守孝，凭什么比得过道家。”</P>
醉心于经典，不问世事的大儒伏生拱着手。</P>
“唯。”</P>
善。</P>
他在心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