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已不复昔日辉煌,屋子里什么金银财宝、古玩等物皆被一洗而空。并且我们在走过的地方,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此处没了人气,这么快竟就破败了起来。
我们去的时候,远远已见到老爷子坐在大厅里的首位岿然不动,他一个人好像要面对千军万马似的。但他垂暮之年的时期,恍然之间与祖宅的衰败样子完全融为一体,一模一样的凄凉,他仿佛已是尘封在旧宅里多年不动的雕像,那灰败惨淡的模样,叫人五味杂陈。
除了那些常年卑躬屈膝的老仆役,张府里心高气傲的女眷们无一人出现。
目前只有廖廖几位老仆役走动在府里,当我们来临,他们颤颤巍巍进行传声禀报,最后是我以前见过的孙英管事静静去了老爷子身边弯下腰,轻声提醒一句,二爷回来了。
那生硬的老人雕像才微微动了动,被一句二爷回来的话,赋予了一点儿希望,唤醒了剩余的生命,气息微弱地活了过来。
他虽老矣,衰矣,可那当家人威严的气势从未被时间与遭受的变故剥夺,那是浑然天成的,由家世背景从小熏陶出来的,拥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底气与尊贵。我在他面前不由自主作出恭敬态度,又有一种害怕和痛恨,于是尽量压抑隐去自己的存在。
当老爷子与仲砚说了几句话以后,在他第一次正眼注意到我时,仲砚也正好张口想介绍我,我却紧张的抢先一步自称是护士……也是先生的助理。
仲砚哑然,沉默下来尊重了我的决定。
老爷子倒是很和气,不因我是个女辈而露不尊不齿,他谢谢了我对仲砚的跟随协助,又唤孙英管事招呼好来客。
等涉及到敏感要事后,这种和气化为乌有。
仲砚和孙英管事态度一致,但他们不算强硬,只是劝着老爷子迁居法租界,先保重自己。
老爷子这时又变回一个愚昧古板的雕像,一动不动,倒是还能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却能急死他们的话。“日本人拿够了抢完了就会撤兵的,少则以月,多则以年,咱北平城还是北平城,依旧过得去,我就等着他们撤兵,不会离开家乡祖宅的。”
不等仲砚启口,多年来侍奉张家上下的孙英管事,一面唉声来回着急地走,一面披肝沥胆痛拍手劝谏,“老爷啊,您就别再欺骗自己了,我们已经是亡国奴了!日本人的司马昭之心,您岂会不知呢?!您就先迁居租界,保养一下身体吧,再不济老奴一人留在祖宅里替您守着也行,我一生都奉献在这里头,也不差这最后了,但您千万要保住自己啊!您可是咱家如今活生生的老祖宗哟!”
“谁也甭劝我!要走的自己赶紧走,省得在我面前碍手碍脚!哟,这日本人东西拿完了,家业分去了,人也都抢完了,还想霸占我的宅子,门儿都没有!老子就亲自守在这里,等他们再度上门儿来!我这把硬骨头,还能拉走一个去见阎王爷嘞!”老爷子一面咳嗽着冷笑,一面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马褂,最后咳得气喘如牛。
“算了,不必强求舅舅了,我们才是苟且偷生的。”仲砚有些动气,自知劝不了老爷子,劝不了一个老来不通透,又铁了心要跟自己过不去的老人。
仲砚走到了一边去,我自然相跟,不肯落单与老爷子共处。
等孙英管事也一脸焦头烂额过来了,仲砚语气缓和了些说:“舅舅生的希望已经淹没在了张宅里,就让舅舅随着张宅的没落继续缅怀而存吧。他老人家嘴上总说自己是洋务派维新派,其实仍是旧社会的旧把式,旧人跟着心里的旧俗走,才是顺其自然的,我们勉强他,也许才是无意义的。”
忠心耿耿的孙英管事沉默片时过后,请我们先走一步,他要留下来陪衬老爷,生死相随。
府里剩余的老仆役也是没法再折腾了,才继续留在府里,被老爷收留着给口养老饭吃的。其余不管是仆役还是主人,逃的逃,死的死,下落不明的也杳无音信。
仲许我是知道的,他参军抗日去了。向龄似乎还在国外。
那么叙荷与麽麽呢?
正是在下落不明的行列中。
没有她们,我是不肯走的。仲砚一看天色已晚,也不准备赶路离去,于是我们在府里暂时住下了。我在客房里无心整顿行李,看着窗外阴森暗淡的暮色,呆坐了许久,直到仲砚来打破我苦苦维持的平静。
他立在门边儿上,外面的红灯笼和屋里的煤油灯交相映照着他,使得他身体所占的里外两面都不像是个人,他忽如魑魅魍魉一样的存在,随着那道欲盖弥彰的低声问话,“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如果我就是不肯认祖归宗呢?我凭什么要认这样一个……抛弃了我的老贼作父?!他还囚禁了我妈,先杀掉她最爱的人!还抢走她的孩子!把她逼疯!天呐……他太可怕了!你休想要用他现在的可怜模样欺骗我!”
“比起他来,我的养父母到底是心疼我的,即使在最后的书信中也不肯亲口告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只叫我上张府来……我表面伪装得大度,竟然默默恨上他们,嗲嗲说得不错,我真是个白眼狼!比起姓张的来,我真应该去寻找我的养父母,死也得报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我白眼狼啊……”见到那位老爷以后,我始终不如先前那样平静,心里仿佛经历了一阵惊涛骇浪。
踏足张府,我没被老爷子看起来年老可怜的外表完全欺骗住,反而开始接受过去的那些事情,承认它是真实存在的,我的自欺欺人对于那些受害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情绪则迟迟爆发。随着仲砚那一问,我独自坐在房间里一通控诉以后,感到呼吸困难,只是呼哧呼哧地发抖,并且悲哀流泪。
“向容,我……只是……唉……是我的错,单方面考虑到大体的事,考虑舅舅的最后,做了一回极其愚蠢粗夯的人,独独疏忽了你的心情……”仲砚终于踏进了门槛以内,他纠结过后,见我仍旧哭,还是进来了。
我伏在罗汉榻上,对他控诉过后,无言以对,只剩下哭是畅快淋漓的。
他一撩长衫坐到旁边来,温热的手心贴在我背上抚过轻拍,一遍又一遍的跟我说,他错了。
我早已不顾形象,涕泗横流着,回他一句不阴不阳的话,“您是堂堂正正的二爷,我是私生女,是一介吴下阿蒙而已,岂敢呢?!”
他目露心痛,微微张嘴欲言又止,一个时常出口成章的读书人,在此刻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坦荡露出了他阴暗的一面,承认了罪行。
“向容……”他呼唤着我那从未闻过的名字,到后面才以一种央求的语气唤我小荣子,似乎在以旧情博得原谅。
最后,他手伸向小茶桌上,拿掉煤油灯的玻璃罩,吹熄了里面的灯芯,只剩屋外廊里幽暗昏昏的红灯笼照一点儿明进来。
当我们处于灰暗中后,他手指抚过我的一绺头发,整个人慢慢挨近,镇定自若将我搂在怀抱里,继续轻拍我的后背给予宽慰,安安静静陪着我这糟糕的女人。
到后来这个怀抱太久了,仿若不存时,他才吭声。
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无助的一面,他沉痛声称,自己在哪处都不是什么辈,无论是周家还是张家,到底都是人家的家。在张家,他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老二,现在只是仗着张家无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才斗胆被称一声二爷罢了。
他求我不要挖苦他了,不该与他生疏这样来称呼他二爷,我的挖苦让他仅仅存有的一点儿颜面都没有了。
我不吭声,生怕惊动了我们自己,只是躺在他怀里渐渐哭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只是醒来时我已衣衫规整地睡在床榻上,感到头痛。
渐渐才想起,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既痛苦又幸福的梦。
我在背后那么义正辞严,嘴上振聋发聩的指责老爷子,但当他病情加重的时候,我却真像我自称的护士身份,同他们一起照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