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英管事说,我和老爷子一样的倔脾气。
老爷子僵着不走又逝去的事才告一段落,这下轮到了我不肯走。
孙英管事声称叙荷与麽麽已经丧生了。仲砚默认。
开始不肯告诉我,只是为了给我留个念想,不想我太过绝望。但见我执意要寻找她们,等待她们,又无奈告知我她们的死讯。
哪里知道我悲伤过头,同老爷子一样的折磨人。
横竖都是难题,并且磨人,于是他们相视一眼,一波三折的,还是让我见了她最后一面。
离开张府以前,孙英管事和仲砚都在正大门门口回首过后,又上了台阶,分别撩开长衫实跪下去,大拜了几拜。我见了也随着一拜,与他们一起做道别。
之后我们上了即将奔赴租界的私家车,孙英管事做司机,我和仲砚懒坐在后面。我其时已不抱希望,只当是他们哄我走的招数,我也没力气再折腾了,认了孤儿的命同他们随波逐流罢了。
可是他们并未急急出城,而是在城里毫无目的地打转,我又以为他们还要办什么要紧事嘞,譬如打理一些人际关系,处理张家仅剩的遗产,以便日后在租界过活。我则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向外面,有时出现日寇肆无忌惮欺人伤人的画面,又哪儿也不忍再乱看了。
直到我们的私车缓缓停在一条街边,附近是有日本兵站岗的,他们真是冒险啊!
仲砚透过车窗在寻找什么,一边问问我,“得在这儿耽搁一下,怕吗?”
“怕,那些日本兵会不怀好意的,我真怕。”我甚至不敢让自己出现在车窗处显眼的地方。
“那……你想不想最后见一面荷姨?”
“当然想了!可是……”我没勇气说出后面的话。在我得知她是我的生母以后,我一直责怪自己,我是多么自私自利的一个人。
仲砚沉默间,一时收拢嘴唇紧闭,一时又微微松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少顷,他终于才又开口了,他告诉我,麽麽是真横死了,她当时不让叙荷被日本人带走,护主心切,不幸牺牲了。但叙荷目前还活得好好的,被一个名叫高桥君的日军领头带在身边,以礼相待。
形容以礼相待也是说给人安心用的。
他们日寇都人模狗样,甚至很多底层日兵连人样都懒得伪装了。
但至少在宽慰一下自己,以及认为叙荷能过得好的时候,我愿意离经叛道的去相信那位高桥君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当一个日本军官携着一位旗袍女人在对面街上走过,我们都一瞬不瞬地盯了过去。这个日本军官真是把她打扮得光彩夺目,风韵犹存,还使她看起来年纪轻轻,不像已生儿育女过的人,倒像是个没嫁过人的摩登姑娘。
他还温柔抚了抚她乌黑亮丽的爱司头,替她理理旗袍。
他们互相之间是多么得和气与亲热,叙荷如今是笑靥如花的,高桥君面对她也一直保持着淡淡微笑。我知道,她一定是把他当成了心爱的学申。面对热情迎合的女疯子,高桥君怜香惜玉,哪还舍得黑脸呢?
“二爷……”孙英管事注意着那些日兵,感到不安。
“你再瞧瞧她,我们就走了。”仲砚向我下达了最后的催促。
我只能这样贪婪的远远注视她,明明知道不能下车去,我们仨也毫无缚鸡之力拯救她,但我的手还是不知不觉摸上了车门柄。
仲砚及时将我的手腕抓住,他铁青的脸孔一样隐忍、痛苦、感到无能,眼里隐约还有晶亮的泪水,使得瞳孔盈盈闪动,一个大男人家竟比我还显得幽怨可怜。他喉咙吞咽一下,急红了一双眼,惨笑道:“向容,你再这样,我连你都快保不住了。”
他捏红了我的手,我手腕上已露有发红的印子。
我是万般惭愧的,在其时却掉不出眼泪,那种已干涸的悲痛,早已生生掐住我的喉咙,令我不得大口喘息,只得努力吸取微薄的空气。
我们在车里一番默默的斗争,早已引起了日兵的注意,他们携着长长的步枪过来,敲了敲车窗玻璃后,孙英管事不得不堆起笑脸开窗相迎。
等一开了窗,他们将步枪举起,分别抵着孙英管事和仲砚的脑袋,叽里呱啦中掺点撇脚的中国话。
孙英管事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且老来不惧死,还算自若地看向他如今的主心骨。
仲砚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先前的那些情绪早掩去得无影无踪,倒换上了一副风轻云淡的态度与他们露笑沟通。
仲砚用日语同他们交流几句后,他们不再那么紧张警惕了,只是霸道地叫我们不准呆在这里,吆喝着加上肢体动作赶走我们。
经此一吓,我同意马上就走,因为,我不能再失去谁了。
我只能在车行驶时,脸极近地粘在车窗上,透过去,望向后面快不见的姆妈,真真心如刀割。
这一趟真是有惊无险,我们顺利过关。
离开北平城的当日,还总是能看见城里生灵涂炭的景象,那里已经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叫人好不心痛。
日兵的军车在街上无所顾惮的行驶,简直是横行霸道,他们从不顾贫民路人的死活,要是撞到了谁,连下意识刹一下车的功夫都不存。他们为非作歹地碾过活生生的人身上,导致他人状态惨烈生不如死,或是直接横死暴毙,但在一闪而过的军车上,那些日兵不是说说笑笑,则是面无表情。
大抵是近来见多了这样悲愤的景象,加上心病缠身,舟车劳顿,我又坐不惯汽车,在路途中我便支撑不住的大病了一场。
为了照顾我的身心,他们不再着急上路,而是寻了一处旅馆,安顿我歇息两日。
没个多余的女人能照顾我,还得仲砚衣不解带在床前又是亲自给我治病,又是悉心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