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通判大人,下官不知您回乡祭祖,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七里县知县李楚带了主簿、县尉和差役十几号人已经等在小院里。
在县学读书时曾见过知县来巡查,苏可久立刻反应过来,许是过城门后守门士兵去通传了衙门。
他连忙把寂桐放下来交给侍女:“带夫人去休息。”
自己则往前一步向李楚作揖:“李大人,晚辈还未来得及上门拜会,怎敢受您亲自到家中相迎。”
县衙一众人连忙回礼。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通判大人回乡都不知会下官一声,就太见外啦。”
“回乡祭母,私事而已,着实不想惊扰各位同僚……”
一番客套过,人群中躬身走出一个人,这人一身儒衣,还是书生模样,恭敬向他行礼:“苏大人,久违。”
苏可久只瞟一眼就知道是谁,却立刻将眼神挪走。
“通判大人还记得么,这是犬子李义,当年和您还是县学同窗。如今,哎,尚未中举,还劳烦您以后帮衬帮衬,明年秋闱乡试——”
“哪里哪里,我与李兄同窗三载,还曾受李兄宴请,情谊自然深厚。”
苏可久笑着打断李楚的话,忙向李义也行了个拱手礼:“李兄时运未至而已,将来究竟要大鹏乘风。”
李义一直低着头,并未和他眼神交汇。
之后又和这些人敷衍了什么话,苏可久也记不得了,只知自己的思绪飘了远,飘回那年冬至的藕香居……
他被李义当众羞辱出身,杨烟帮他挡了回去,然后牵着他的手顶着雪一路走回家。
她问他,是想要争一个出人头地吗?
他说,他想。
她好像也是这么回应的吧——“别怕,我会陪着你。”
她还说什么来着——“早晚有一天,定叫他们待你如上宾。那时他们来请你,我便歪在躺椅上,连身都不起,只摇着蒲扇说,得先送拜帖……”
时间过得太久,记忆已慢慢有些模糊,但那个姑娘还是鲜明地手舞足蹈在那里。
苏可久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是从那一刻起,她知道了他的心思,当真决定要送他一程。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不光李义,连他的父亲真的都待他如上宾了,但摇蒲扇的人,的确已不在。
他终于真实地感受到生命中某种具体的缺失,好像连带着过去少年的自己,他的不安、脆弱和迷失,都随那个影子一起随风而逝了。
他只是路过她的生命,受她托举,却贪婪地想要留住她。
到底她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只是为了他才拐弯行了一段,如今各归各路而已,还能有什么遗憾?
——
寒暄一阵,苏可久才以要祭祖之名送走李楚一行,终于能好好打量儿时长大的小院。
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但已显低矮逼仄许多。
院子被清扫过,干净清爽,堂屋两边的侧间也被打扫完开了窗在通风。
刘子恨动作一向迅速,这边吩咐过,那边人立刻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和他共处半年,苏可久仍不清楚这是个什么人,行踪如鬼魅,话极少,也从未笑过。
武功又极高,并不像能死心塌地听命于谁的样子。
他曾私下问他:“为什么替帝王卖命呢?”明明想走,只是一个转身。
“还债。”刘子恨只回了两个字。
“你欠圣上的?”他追问,面具下已再无言语。
刚来江州时,他负责结交笼络江州外姓士人,刘子恨替他挡过暗杀,也替他暗杀过人,直接把张氏搞得没了脾气。
张谈设宴,只叫苏可久一人入厅。
苏可久摊牌后,张谈突以更衣离席,他脖子上就立刻架了一把刀,然后一群人轰然涌入室内,弓箭对准了他的心脏。
张谈才从室外进来幽幽道:“本官还能担待起死一个副手,帝王送一个,我便杀一个。当年张氏纳土交印,是为江南百姓避免战祸,不是做韩氏裙下奴才的。”
“高祖和先祖皇帝做了交易,由张氏治理江南,现在契约书仍悬在宗祠梁顶,帝王若再毁约弃信,送人动荡江南,定叫他王朝再分裂两端!”
话已至此,苏可久已觉言语无用,以为自己真要死在这儿了。
房顶却突然下起了纸片雨。
刘子恨不知怎么就站到了房梁上,窃来几十年的契约,撕成了碎片。
几十支弓箭立刻对准了他。
然后“刷刷”几下,底下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已陆续倒地,只留张谈一人立在那里,却也站立不稳。
“我就知道,你,你,你们,帝王还在豢养杀手!”他徒劳道。
苏可久立刻有了底气:“张大人杀我无用啊。一朝天子还有一朝臣,现在帝王羽翼已丰。赵监察遇刺,圣上知道是谁干的;西辽奸细入京行刺,圣上亦知道是谁干的——”
他顿了顿:
“而几十年借往镇北军送粮草便利,同样往西辽暗送粮草,叫西北一直不稳,圣上更知道是谁干的。张知府,其他罪名你大可一人担着,但叛国之罪足以灭九族——知府大人再折腾下去,才是真的动荡江南!”
张谈脸色惨白,几乎在颤抖,指着他:“黄口小儿,信口雌黄,羞辱我……”开始咳嗽不止。
苏可久却迅速整理衣服,躬身行礼道:“但知府大人到底冤枉了圣上,更冤枉下官。圣上派下官前来,是欲将前事之罪一笔购销,而下官亦是江南人士,怎舍得江南税赋完全上交中央……”
是暗流汹涌过,明面的事才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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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可久想到这里,又抬头望了望四周,刘子恨早已隐匿了行迹。
母亲制香的瓶瓶罐罐皆收在东厢房,已经落了一层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