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牢房三面都是墙,墙上头有个汤碗口宽的通风小窗。
便只能透过窗口一束光线的移动计算时间。
当光晕落到墙顶上头时,杨烟能听到窗外欢快的鸟鸣。
她知道这是个明媚早晨。
光晕渐渐向下移动,正午到了,偶尔还能踮着脚从小孔处望见一轮太阳。
然后光晕渐渐转移到另一头,直到彻底消失。
一天又过去了。
夜里倒是可以看星星。
杨烟被关进大理寺一间僻静牢房,一直也没个说法。
就这么,晾着。
许是被关照过,一日两餐都是按点送来,有菜有汤有馒头,偶尔还给几颗应季桑葚。
她只吃一颗,其他的捏碎了用手沾着汁水在墙面画了个绕着圈圈的靶子。
甚至隔两天还给送套换洗囚服,一桶热水,叫她不至于生了虱子。
根据送餐的点又能推算出时辰,杨烟在稻草上标了刻度,插在灯油里,做了个指示时间的东西,过去一天就在墙面刻上一道。
日子就不再过得稀里糊涂。
但手边连本书都没有,只有空空墙面和满地夹着碎石泥土的稻草。
白日里她只能打坐思考,回忆涯夫子教她的道法心诀,读过的书籍,再随手捡个石子或捡把稻草练手。
向墙上靶子丢石头,渐渐靶心便打出一个小坑。
有时原地转圈跑步,将萧玉何教的拳脚练个几遍。
还在地上用石子摆个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
吃饱了的话,偶尔也会伤春悲秋,想念很多人。
想李年儿和甘姐儿会不会担心死她了,那五个小丫头准得把李年儿气哭。
想韩泠还在忙正事,应该焦头烂额的吧,能分神来救她么。
想自己真是一条好烂的命。
还有谁能被帝王亲审过三次,不仅家破人亡,到手的舅舅也飞了,最后还论了个谋反罪。
她推敲了几回那卦“雷山小过”:登高必遇险,下行则为吉。有志难伸,龙困浅滩,当惧畏天雷,因应变通。
用人话说,还是要“知止”。
她一直是顺从天道的,只是许多事情和别人有了牵绊,便不能只凭着自己意愿。
而变卦却是“飞鸟以凶,不得天时”。
时机未到,不能谋求自己够不到的东西。
所以,她和他,注定成不了吗?
推了几次便不想再费神,她从打坐中睁开了眼睛。
又想到小胡易,有种同命相连的悲凉,猜测他带娄芸芸逃去了哪里,竟然一去无踪迹。
还是庆幸,他现在是自由的。
就这么数着日子消磨着时间,算一算已经过了十天。
只见到过两张轮换的狱卒的脸,总是放下饭就走,一句话也不说。
照常人估计早憋疯了,但她还好,毕竟曾孤身流浪过那么久。
有饭吃,能活着,就够了。
——
此刻夜晚来临,杨烟端着下巴,呆呆望着小窗孔外的星空。
然后她站了起来,找到了!
找到了北方那颗最亮的天极星。
她想他了啊。
想着韩泠此刻也在望着星空吗?
想她对他说过的话:“无论我在哪里,和你向的都是同一颗星辰。”
“他朝若能同道相逢,或许还能并肩同行。”
然后她听到身后门锁“咔哒”的声响。
-
锁链却是近乎无声被松掉的。
有轻柔的脚步声在向她靠近,熟悉的,又陌生的。
像手指拨动她的琴弦,什么声音在她心底同样奏响,和遥远的记忆共振。
她忽然不敢回头。
渐渐听到地上干燥稻草被踩过的沙沙声,感受到那身体带起的微风,叫油灯的火苗忽闪跳动一下,带着灯油烧灼的味道飘进鼻息之间。
然后一个长长的影子映上了墙面,和她的影子隔着一臂的距离。
离得那么近。
却又隔着漫长的时光,遥遥相望。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灰不溜秋的牢服,有一个瞬间是想快些钻进墙里的。
她的拳头握了紧。
身后的影子却一直未动,屏息静静等着。
是等着她回头吗?
杨烟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身过去。
却——什么都没有。
影子又跑到了她身后。
她再回头,影子依然在她身后。
她原地转了几圈,眼前依然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墙上两个影子在绕着圈移动。
也只有墙上黑黢黢的影子在真实地提醒着她,有个活生生的人站在她身后。
但他似乎不想叫她看见他。
好像回到了九岁时,知道自己有个“影子”,却从未见过他的存在,她寻他寻了两年多,八百天。
又等他等了一千四百天。
此刻她明明“看见”了他,却又看不见他。
总是这样,只要他不想让她找到,她便永远无法找到他,只能在原地焦灼地等着,等的心都冷掉。
但她却不像小时候一样,再执着于捉迷藏了,她想要更笃定的、真实的幸福。
她突然走到墙根,将自己贴到墙上,身后的黑影便将她完全笼了起来。
她藏进了影子里,没有再回头。
身后的人抬手想碰下她的肩膀,犹豫了下还是收回。
“阿艮。”埋头良久她才喃喃低叹,“你怎么才来啊……”
但答案好像也不怎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