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有拆穿她,一直没有,而且千方百计地隐瞒她,完全没有痕迹可寻——若不是林经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但她知道,他们那种人,一向是恩怨分明的,她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知道,仿佛她已经很了解他似的。
即使他爱她,也不能抹杀一切。
她轻轻抚摸着左手那道刚拆线的手术伤口,若是他要报恩,已如他所愿,那怨呢?
她等着。
她没有任何行李,出闸也是孑然一身,也没有任何人跟随,也许是故意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国度自生自灭。
但是才出闸,她便知道自己想错了,数名穿着黑西装的男子已然出现在她跟前,全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虽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这种阵仗,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中间忽然冒出一名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男人,微笑看着她,自称姓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顾小姐,请跟我走。”
“去哪里?”她无法不问。
他只是微笑:“顾小姐去到自然就知道了,在这里说也是白说。”
顾天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样强势的话语,语气却是这样客气,看来也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她只得跟他走,她知道,即使她不肯,也不得不走,这是已有先例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还是坐直升机,她已然知道自己将去何方。
直升机降落在草坪上,她已是第二次来这个地方,围墙仿佛比上次更高了,望不见边似的。
远远已看到门边,有四名穿着制服的女佣含笑站着,罗先生陪着她慢慢走近,她们便齐声恭敬地:“欢迎顾小姐。”
她没有说话,罗先生吩咐道道:“带顾小姐回寝室,以后她是此地的主人。”
“我不需要这样的房子。”她几乎是立刻道,对罗先生的话也有点不知所措,她以后是此地的主人?
“是孟先生的吩咐。”罗先生微笑说:“这是他最喜爱的一个住处。”
她才张了张口,他已不由分说地继续说下去:“迟些我会安排复键师,厨师,保镖,园丁来见任小姐。”
罗先生说完,女佣立刻走到顾天爱身边,恭敬的道:“顾小姐,请。”
“等一下。”顾天爱莫名不安:“罗先生,以后我独自在这儿?孟羿呢?”
“目前除了下人们,只有顾小姐。孟先生没有说过什么时候会来。”他还是微笑:“若是接到消息,我会通知顾小姐。”
“你呢?”她故意问。
他还是同样的表情:“我也是下人,不过我不能住在此地,顾小姐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吩咐她们,我亦每天来为顾小姐服务。”
“那么,我怎样通知你?”她昂起头,以主人的姿态:“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对不起。”他把一个对讲机拿出来交给她,微笑有一丝狡猾:“这里没有接收电话的信号,此地的人都是用对讲机。”
顾天爱呆怔一下,只好随女佣上楼。
这样一个环境,隔绝她与人接触,算什么?软禁?若这便是他的惩罚,未免太轻了。
她故意对女佣命令道:“让罗先生等着,我有话问他。”
还是原来那间房间,仿佛什么都没变。
一直到天黑,她才下楼,罗先生果然还等在那里,她是故意刁难他的。
“我能外出吗?”她语气很差:“我怎么与朋友联系?”
“对不起,没有孟先生的命令,一切只能维持原况。”罗先生说。
她语气冰冷:“他让你来囚禁我?”
“不不。”他垂下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语气卑谦:“我听任顾小姐的吩咐。”
已经过了十天了。顾天爱每天对着偌大的花园发呆,完全没有办法与外界联系,她又急又闷,她对女佣说:“我要看报纸。”
第二天她床头便出现两份纽约时事报,与份美国出版的世界日报,她不满:“我不懂英文,我要看中文报纸。”
又过了一天,便有一份完全被翻译成中文的世界日报出现在她床头,一模一样的印刷版式,明明还是美国出版的世界日报,她气得要命,对着一名黑人女佣一字一字地厉声道:“你们故意听不懂是不是?我要的是在中国出版的中文报,不是翻译成中文的英文报!”
女佣垂着双手,诚惶诚恐地立在一边,最后竟是她自己先泄了气,挥了挥手让她离开。这些天来她极易怒,她知道,不管是女佣,园丁,或是橱子,都极力避开她。复健师只是没有办法不每天面对她,她拒绝做任何复键,复健师却还是每天来见她。她其实也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听令行事而已,她只是没有办法,这样大的一个空间,她心里堵得慌,她没有办法。
有一天,她终于徒步走到了围墙边,还看到了一道高大的镂花大铁门,大门没有锁,一下子便打开了,有几声鸟叫冲入耳际,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对于她,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
只是一回头,便看见两名穿着黑衣服的保镖,发现她瞪着他们,他们用生涩的中文礼貌地道:“我们来保护顾小姐。”
顾天爱没有说话,她再没有力气,她知道结果是一样的,在孟家的势力下,孟羿的命令是谁也不能违反的。
外面丛林密布,杂草丛生,根本没有任何路可走,她只好转身沿着原路往回走。
华丽的堡垒又出现在眼前。
犹如华丽的坟墓。
她一阵凄惶。
她怀疑,她到底可以在这样死寂的环境中生活多久?或者是慢慢寂寞忧郁地死去。也许这就是孟羿的目的,又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
她回到房间,将自己反锁于房内,又拒绝晚餐。厨师已变着花样做菜,不管是中菜还是西菜,她只是没有食欲,近来,她迅速瘦了下去。
罗先生将一切都看在眼内,只是不动声息。
直到有一天,那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
罗先生站在一架直升机旁,微笑对她道:“顾小姐,我送你到机场。”
她已然是孑然一身地上机,与来时一样的装束,这儿的一切都不属于她。
她对罗先生露出了这些日子唯一的一抹微笑:“谢谢你,再见。”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机。
尾声彼岸花,此岸泪
阳光已经收起了锐利的轮廓,入秋了。
早晨的阳光如琉璃般透明,顾天爱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教堂上的白色十字架被亦阳光照得仿若透明。
教堂的门外是一对洁白的天使雕像,他们脸上是圣洁而安详的微笑。
顾天爱站在马路旁,对面便是圣约翰大教堂,这曾是她最熟识的一个地方,“圣约翰女中”便是附属于圣约翰大教堂的其中一所教会学校,学校就连着教堂,再过去便是修道院。这所教堂也是她小时候唯一的娱乐场所,她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做礼拜,她曾经是最忠诚的教徒,那时候她父母还在世,那是多么奢侈的一段时光。也是在对面的巷子里,第一次遇到孟羿。人家说教堂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然而天堂与地狱,也不过是一线之隔。
她的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诧异自己对于从前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可以从容面对了。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她不知道接她机的人为什么将她送到这儿来,她问他,他只是说,这是孟羿的吩咐。
孟羿,他到底要想要做什么?
风很大,初秋的风狂烈而清凉,大路两旁的紫荆树被风吹得淅沥沙拉,粉色的而细长的花瓣夹杂着少量枯黄的树叶,如飞絮般在半空中盘旋,寂寂落了一地,亦落了她一身,她轻轻拂开,花瓣落地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街道的转角处,金色的劳斯莱斯房车在阳光中缓缓驶来。
阳光照在车身上微微反光,明媚而刺眼。
鲜红的红玫瑰花环将车身装饰得错落有致。
在劳斯莱斯房车后面,有数辆名贵的汽车跟着。
漫天的落花,安静的道路,庞大的车队。
劳斯莱斯房车在教堂前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车亦相继停下。
枝叶在她头顶剧烈地摇晃着,数格黑暗的车窗,将阳光反射出刺目而晕眩的光芒。
光与影在她眼中重叠。
劳斯莱斯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后面的汽车车门被相继打开,车上的人相继下车,一,二,三……数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在教堂门前排列成两行,然后是紧跟在劳斯莱斯房车后面的一辆汽车车门被打开,三名高大的身影在数名黑衣男子中间仿佛鹤立鸡群。
她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立在劳斯莱斯房车旁的,是玄武,白虎与朱雀,那么,劳斯莱斯里的人,必定是——
朱雀伸出手去拉开车门。
阳光澄澈。
修长的双腿。
英挺俊美的侧脸。
黑色笔挺的礼服。
精致的白金袖扣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他站在车旁,突然像感觉到什么,抬眼望去。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对她微笑,只不过是隔了一条马路,她却恍惚觉得隔了万水千山。
朱雀合上将车门合上,他转身,在漫天落花中,微笑着向她走去。
有种隐约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他缓慢走向她,就像电影的慢镜头,灿烂阳光中的俊美新郎,在铺满落花的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如同即将与她走向婚姻的圣殿。
他立在她面前,阳光中,他的瞳仁漆黑如夜,镂花的指环,在她的无名指发出令人眩晕的光芒。
他微笑着说:“诚邀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在强烈的白光中,他的面容模糊起来。
他说,诚邀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阳光从摇曳的树叶间穿透而下,他的话语缥缈得如同幻影。
她的嘴唇忽然变得是十分干燥,两片唇瓣仿佛极力粘住了,她完全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
劳斯莱斯的另一侧车门突然开了。
在灿烂的阳光中,白色的婚纱,纯洁的新娘。
雪白的头纱,如白雾般笼罩着她的脸。
她捧着鲜红如血的玫瑰花,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
迎面而来的风将她的面纱沸沸扬扬地吹起来,那是一张清新如玫瑰花般娇艳欲滴的脸庞。
他伸出手去,她轻轻地将带着雪白雪纺长手套的手放进他的手心。
她的脸色如婚纱般苍白,她的身子仿佛断线的风筝,突然在狂风中,簌簌发抖起来。
她在纽约不过才两个多月,外面经换了个世界了么?眼前的人,是孟羿么?
她手中捧着的玫瑰花束,被狂风一片一片吹落花瓣,鲜红如血的花瓣,一片一片,如血滴落在风中。
她轻轻地脱下一只手套,微笑朝她伸出手:“嗨,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她看着扬在半空中那只雪白的手,她的手指尖尖翘起,搽满蔻丹的指甲,仿佛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珠缀在上面,在欲坠未坠。
右手前臂上已经痊愈的伤口,突然发出尖锐的疼痛,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伸出手。
孟羿抬起手,微微扬了扬手腕上精致的白金袖扣,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嘲弄:“谢谢你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很喜欢。”
她的耳膜轰的一声,仿佛有暗涌的鲜血在全身每一根细微的血管迸射而出,在隐约的白光中,只是看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是她一直藏在手袋暗格里的那对白金袖扣。
她轻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听到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无边的恐惧紧紧地虏获着她,就好像一场噩梦,正缓慢展现在她的眼前。
教堂顶部的天穹,布满了各种美丽的图案与浮雕,一束阳光从天穹射进教堂,仿若是来自天堂的神秘光芒,天穹原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圣约翰大教堂里肃穆而寂静。
十几面描绘着彩色的玻璃窗,使阳光变得圣洁而瑰丽。红色没人脚裸的地毯从门外一直铺到圣坛前。无数的烛光如同星星闪亮。
窗外,一群洁白的鸽子煽动着翅膀,缓慢起飞。
结婚进行曲悠扬地奏起。
数名花童挽着花圈,童稚地微笑,仿佛浮雕上的小天使。
一切都安详美满得如同天堂。
穿着巧究长袍的神父站在圣坛上,交响曲忽然止住了。
他穿着黑色的礼服,她穿着圣洁的婚纱,面纱在她脸上飘忽不定。
微笑一直在他的嘴角。
神父脸上是庄严地神色:“孟羿先生,你愿意娶陆茗媚小姐为妻……”
他说,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
他说,我们先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结婚。
他说,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娶你为妻。
他说:“我愿意。”
他说,天爱,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说:“我愿意。”
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眼前是一片废墟,一片残恒败瓦。
她如浮雕般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掉进万丈深渊,血肉模糊。
他轻轻地执起她的手,硕大的钻石戒指,在阳光中发耀眼的光芒,耀眼得让人晕眩。
他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定制一只特大的钻戒,好不好?
他轻轻挽起她的面纱,在她脸上印下一吻。
她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是胜利的微笑。
他横抱起她,在各种祝福声中,由宾客欢呼拥簇而去。
宾客渐渐散去,教堂里空旷而死寂。
一阵天旋地转。
她伸手扶着墙壁,手指深深地陷进墙上凹凸不平的浮雕中,她已没有力气站稳,全身的力量已被掏空,她颤抖的身子,慢慢滑落在地上。
孟羿并没有杀了她,可是他对她做的却比杀了她更残忍,他一刀一刀地将她凌迟,却不愿意让她死——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报复。
她爱他,他不过是仗着她爱她。
“顾小姐。”她的身后响起一道沉稳的男声。
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顾小姐。”那人的身影移到了她的眼前,她被动地抬起头,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两鬓斑白的高大男子,她木然地看着他。
他微笑自我介绍:“我是孟岩。”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靠着本能在想事情。
孟岩?这名字她听过。
她缓慢地想着,神志渐渐清晰,对了,孟岩,便是孟羿的父亲!
孟岩?!她看着眼前的男子,突然惊跳起来!
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面对他。
“您好。”她慢慢地说,喉咙沙哑。
孟岩笑道:“顾小姐,算起来,也算是我的世侄女,不需要这样客套。”
她一怔,世侄女?
她不动声息:“这话,从何说起?”
他解释道:“我与先父顾明诚,曾是交好。”
她又一怔。
林警官说她父亲的死是他在背后一手操纵,而他现在却上前与她相认,究竟意欲为何?既然他上前交好,她何不顺水推舟?在这一秒钟之内,她突然决定了,她决定孤注一掷,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一条命——她输得起。
“哦。”她笑,她竟然还可以笑,也许她的演技,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孟叔叔,天爱失敬了。”
他也笑:“你与孟羿的事,我也曾略有听闻,不过,年轻人,分分合合,原是常事,你不必过于介怀。”
他的话像刀一样剜在她的心上,她舌头发硬,可是不能不顺从地回应他:“是的,我明白。”
他道:“顾小姐没有车吧?我送你一程如何?”
她没有退路,又笑了一笑:“那麻烦孟叔叔了。”
四周的黑影,迅速撤离。
上了孟岩那部加长的林肯,他已经亲切地唤她“天爱”,问她:“要去哪儿?”
“去……”她只说了一个字,突然语塞,去哪儿呢?孟羿哪儿是不能再去的,她原是无家可归的,她茫然,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她已是身心俱疲。
而孟岩是一眼看穿了她,观言察色,对于他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他一见她的脸色,便微微一笑,道:“你若是不嫌弃,可是到我那里暂住,本来就是自己人,你父亲不在,我本该替他好好照顾你的,只是后来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
她突然一惊,他说“你们”。
她也许不该吃惊的,孟岩熟知她家的情况,本是应该了,他不是说他与父亲生前是好朋友吗?可是事关涉及天赐的安全,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付他:“我那时候在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弟弟被送到了孤儿院,等到我出了院,他已经被人收养了,听说对方是一对外国夫妇,他们带着弟弟已经到了国外,那时候我自己已是自身难保,便没有再去查问。”
其实她的谎话,只要到孤儿院一查,便会被拆穿,因为原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可是瞒得一时是一时。
“那么。”孟岩好意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把弟弟找回来,等你们姐弟团聚,以慰你父母在天之灵?”
“不……”她几乎脱口而出:“不用了,他也许在另一个家庭过得很好,起码有一个完整的家,而不像现在。”她难为情地道:“而我,也没有脸面再见他。”
隔了半晌,孟岩才说:“也好。”
他又笑了一笑:“那么,你可愿意到我哪里暂住?”
她道:“那麻烦孟叔叔了。”
他道:“你愿意陪我这个孤老头,我求之不得。”
她突然记起她还有东西在孟羿那里,就是父亲留给她的那只檀香匣子,她必须找个时间去取回,那毕竟是她的东西,她只盼望他不要像垃圾一样扔掉。还有隐藏在她衬衣下的那条项链,也该还给他了。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无端又难过起来。
事情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全都是顾天爱始料未及的,但人还未到死那一天,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
第二天她一早就起来了,八点钟便梳洗下楼,宅子里静悄悄的,经过他书房的时候烟雾缭绕,人在里面,仿佛如坠仙境,再凝神一看,孟岩正盘膝坐在酸枝木烟榻上,对着棋盘正凝神思索,自有一股隐隐的王者之风。
她原是早起惯了的,他却比她更早,他对着棋盘,小巧玉制香炉上点着檀香,绕雾袅袅。
她正想悄悄走开,谁知孟岩会突然叫住她:“可是天爱?”
她不得已,只好应声道:“哎,是我。”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他并没有抬头,只是问:“昨夜睡的好么?这么早?”
她的口气尽量淡然:“我原是早起惯了的,孟叔叔您不是更早吗?”
“你们年轻人怎可与我们这些老头子比。”他终于抬头,毕竟是上了几岁年纪,两鬓已经斑白了。
他突然问:“会下棋么?”
她怔了下,看着黑白格子上的围棋棋盘,道:“从前跟着父亲学过一点,不过下得并不好。”
他道:“陪我下一盘,如何?”
事已至此,难道她还能说不吗?只好点头,与他面对面坐在塌上。
“你执黑子。”他的语气仿佛毋庸置疑。
“不。”她轻轻地道:“我一向执白子。”
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道:“好。”
孟岩的棋格跟他的人一样沉稳,却又有攻城掠池,相当凌厉的王者之风,而顾天爱相对随性得多,完全不按理出牌,又不慌不忙,仿佛输赢于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开始的时候,她已经慢了一步,仿佛一直都处于被动的状态,纵观整体,黑子的优势已不可动摇,眼看白子就要溃不成军,只见她将一枚白子轻轻放下,突然就变成了一局残局。
孟岩看她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不愧是顾明诚的女儿,连风格都一式一样!好!我对收拾残局最感兴趣!”
顾天爱问:“孟叔叔从前也与我父亲下过棋?”
孟岩道:“嗯,从前我们经常下围棋,这是他惯用的招式,总是先留了一手,当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时,便用这招来和棋。可是到最后他都不明白,棋局如战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顾天爱说:“孟叔叔教导得极是。父亲也教导过我,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只要还没有完全输,总还有翻身的希望。”
他仿佛叹息:“你父亲是一个人才,可惜,他做错了事,要不然即使他后来出了意外,你们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顾天爱微微一笑,接下去说:“没有什么可惜的,父亲虽然已经不在了,可是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我便是他生命的延续。是我父亲做错了事,报应在我身上原是应该的,父债女偿嘛。若是有谁欠了他的,我也会全部为他讨回来。”
孟岩大笑:“好!好!有志气!”
她看着他夸张的笑脸,纸总是有包不住火的一天,她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他既然接近她,那么说明她还有利用价值,她想知道她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又过了两天她终于又与林经国联系上了,他的日子更难过了,从前开罪的人太多了,没有了警官的身份,在黑白两道,他现在是落水狗,人人都要打上一棍,就怕他不沉。
林经国对孟岩反常的举动也很怀疑,他认为这其中的原因肯定是与顾明诚的死有关。
林经国还告知了她一个消息:青龙病逝了,就在她去纽约的那一天。t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无怪孟羿要这样待她,她原是该死。
有一天,她在孟岩的佣人口中打探到孟羿已携夫人出国度蜜月了,第二天一早,她便叫了部计程车直奔孟羿半山的豪宅,门口的保镖已经认得了她,她便直接说了要回来拿些东西,很快就走,请求他们放她进去。
她还想着必会有一番纠缠的,没想到他们竟轻易放她进去了。
大宅里很静,竟然连一个佣人都看不见,也许是主人去度假,他们也自去休假了。
她走进大厅,一眼便看见大厅的正中挂了幅巨幅的婚纱照,她匆匆别开脸,她不能看,对于她,那是一种折磨。
她快步上楼,准确地找到了那扇门,四下里都是寂静无声,她轻轻扭转门锁,室内一片沉黑,天鹅绒窗帘几乎遮盖了所有光线,可是她不敢开灯,凭着方向感去翻找那只匣子,仿佛她做的事是不见得光似的。
她打开衣橱,衣橱有着紫檀木特有的香气,衣橱里黑沉沉地,她伸手摸索着衣橱里面的照明灯,满满的一柜衣服,全是她的,竟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将头抵在门侧,一颗大大的眼泪,便顺着眼角,慢慢滑落下来。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背一揩,结果泪水越涌越多,她也不知为什么,无端地觉得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默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拿了放在衣橱角落的那只匣子,默默关上衣橱,满满一柜衣服,全都不再属于她。
她转过身,像是突然之间,她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门边倚着的那个人,黑暗中熟识的轮廓,是他!他怎会在这儿?不是说他出国度蜜月了吗?可是是他!
她该怎么办?逃走?然而他整个身子堵在唯一的出口,她怎么办?
她立在原地,只是无法挪动一步。
他突然伸手打开电灯开关,强烈的日光灯冷冷地照着,所有的一切都无可遁形,她不能不面对他,她只好心一横,道:“对不起孟先生,打扰你了,我只是来取回我的东西,马上就走。”
他勾了勾嘴角,勾出一抹微笑:“你的东西?”
他一步一步走近。
她吞了吞口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退一步,背脊已抵住镶在衣橱上的试衣镜,镜子又冰又冷,烙得她背心一阵颤栗。
他已逼在眼前,他又笑了下,喃喃重复:“你的东西!”
他突然抓住她的双臂,强迫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镜子,镜子里有他们的身影,人还是原来的人,可是已经再回不去了。
他还是那抹微笑,他的声音轻柔无害:“你看看,你自己在镜子里面认真看看,你从头到脚,哪一样不是孟家的?你好有本事,我不要你了,你就缠上我父亲?可惜他已经老了,孟家帮会现在是我的了。”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说,我永远不会恨你,因为我爱你。
然而到了最后,爱情终究是胜不过仇恨的。
镜中的脸庞渐渐模糊了,不管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以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笑得轻佻:“如果你表现得好一点,也许我可以考虑让你做我的情妇。”
她的头突然一扬,下巴挣脱他的挟制,猛然转身,扬起左手“啪——”一声,他的右脸被打得侧过去,她的掌心火辣辣地疼痛,他的嘴角渗出了血丝,而她扬在半空的左手无名指上,第二指节下,白金的镂花指环,深深地嵌在皮肤里。
她用力地退下指环,用力掷在他身上,越过他,往门口走去。
白金的镂花指环,从他身上滚落地上,轻微的“叮”一声,刺耳而惊心。
他从后头赶上抓住她,他的手指如铁丝,她连一丝一毫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她被逼回过身来面对他,她知道她越挣扎他越抓得紧,所以只冷冷地看着他,流着泪,冷冷地看着他,左手准确地摸索到脖项上的吊坠,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狠狠地一扯,有些事情也许早就注定,从前千方百计也解不开的项链,在这一瞬,突然断裂,直直地从她身上滑落,以决绝的姿态,跌落在地上。
而他只是不肯放手。
他伸出舌头轻添着嘴角的血丝,露出一抹俊美邪魅得惊心动魄的微笑:“真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当初你与警方勾结,不就是为了钱么?现在那位警官已经是落水狗,人人都恨不得打他一棍,也许他死了,你也不知道。而我呢,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完全可以满足你的虚荣心……”
“孟羿。”她的声音是千年寒冰,彷如是在胸腔里迸出来的:“不要让我恨你。”
她与他冷冷地对持着,最后他终于放手,像是无奈地耸耸肩:“好吧,不必勉强,不过,你可不要后悔哦!”
她冷冷地看他一眼,最后看他一眼,拿着那只匣子,终于消失在门口。
他慢慢地蹲下身,拾起被她丢弃的那枚白金镂花指环,以及那骤然断裂的项链,慢慢地握在手心,走到窗边,下面是悬崖峭壁,那墨黑的,不见底的深渊。他把手伸出去,手轻轻一松,手心的指环与项链无声无息地往下坠,往下坠……
他突然又后悔了,可是已经抓不会来了,底下是黑沉沉的深渊,什么都没有了,那深渊一样的绝望……
他的手猛地捶碎了旁边的一扇玻璃,血顺着血肉模糊的碎纹往下滴,他也不觉得痛,往前倾一倾身,那深渊更近了,沉沉地诱惑着他。
顾天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那部计程车早已离开,她只好一个人走下山去,心脏顺着急促的步伐,一牵一牵地痛着。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冷冷的白色。秋深了,风沙啦沙啦地吹着山上枯黄了的树叶,很有些寒意了,过不了多久,就是寒冷的冬天了,那无穷无尽的寒冷,无边的恐怖,她才想着,竟激灵灵地就打了个冷颤。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她早累出了一身汗,远远地看到路边的站牌下停着一辆公共汽车,上了车就发现乘客只有她一个。公车一站一站地停,乘客逐渐便多了起来,到最后已经是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地挤,她夹在汹涌的人潮中,只顾着与人挤来挤去,终于可以什么都不想。
后来人实在太多了,她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车。
下车后她有点茫然,抬起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仁和医院的大门口,路上的车流熙攘不绝,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只是无所适从。
她走进去找欧阳昊,护士小姐以为她是来看病的,便告诉她说:“欧阳医生这几天去了北京开研讨会,您找其他医生看也是一样的。”
护士站里另一名护士正在看早报,背面是一大版的社会新闻,一行大大的标题逼在眉睫,旁边还附上了一张的黑白单人照,在那几寸照片之上,那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看着她,仿佛死不瞑目那样,一直向她逼过来,压上了心口,她喘不过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小姐?”护士小姐奇怪地看着似乎完全没有反应的她。
她移开眼,向护士道了一声谢,转身走了出去。
她沿着马路向前走,旁边的一家什么商场大概是在搞促销,热闹到不得了,一名穿着制服的店员走到她跟前,她被逼立住了脚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店员拿着一款手机热心地向她推销:“小姐看一看我们店里这款在搞促销的手机,是3G智能手机,有五百万像素旋转摄象功能,超大屏幕……还有GPS全球定位系统,即使丢失了,也能找回来哦,这款手机现在正在搞促销,是前所未有的最低价哦……”
科技是如此昌明,可是她曾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也没有办法再找回来。
她立着那里,看着店员手中握着的手机,突然泣不成声。
店员傻了眼,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小心地道:“对不起小姐,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很抱歉……”
周围已经有路人侧目,店员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店里。
他们一定将她当成了疯子,她自己也疑惑,也许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她机械性地向前走去,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茫然地走着,本来已熟识如掌纹的道路,她忽然就迷失了方向。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一刻,她的腿已无法再抬起,她的腿发软,她抱着那只匣子,慢慢蹲下来。
城市的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来,旁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相继亮起,她蹲在那里,视线一点一点模糊了。她就是蜘蛛网里的蚊子,每一次的挣扎,都会有更多的束缚缠上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是无能为力的,这个网是一早就织好了的,早就算计好了一切,疏而不漏,是她不自量力地撞了进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唯有手上的这个匣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夜慢慢深了,绝望的寒冷与空虚令她一直发抖。
她蹲在那里,只是簌簌发抖。
她已没有办法,再没有办法。
她将头抵在那只小匣子上:
“爸爸,求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做错了?”
“求求你教我怎么做,他们都恨我,他们死了,都是因为我,我该怎么办?”
……
……
“小姐?你没事吧?”
她慢慢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考究的修女长袍,她才发现,原来她竟蹲在了圣约翰大教堂门口,而眼前这名修女,大约是从旁边的修道院里出来的。
修女的脸隐在黑夜的阴影里,她没有办法看清她的脸。
她慢慢仰起头,教堂上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在黑暗的天色下,依旧高高在上地矗立在那里,高贵纯洁得不容侵犯,那是主宰着一切的上帝。
她的视线慢慢向下移到修女袍上:“修女,您能不能告诉我,在这个社会里,为什么犯法,杀人的人,法律都奈何不了他,制裁不了他?而且他们还能活得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蝼蚁。”
修女微微一笑,声音永远祥和:“法律若是制裁不了卑鄙与邪恶罪行,但是,总有一天,在上帝的审判台前,他是逃不过的,公平的上帝,永远不会眷顾他们。”
她突然记起圣经诗篇里德一句话,她从前念过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突然记起了: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修女走前一步,朝她伸出手去:“若你还是没有信心,就仰望并倚靠为你安排一切的上帝吧。”
她微微仰头看她,修女的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显现出全部的轮廓,熟识的感觉慢慢涌上来,她几乎是冲口而出:“梅尼老师,是你吗?”
梅尼修女只是微笑,说:“是的,我是梅尼。”
她道:“我是顾天爱,你还记得吗?在十年前,我是你的学生。”
梅尼修女的表情一片祥和:“哦,原来是顾同学。”
从梅尼的表情她可以看出,她还是记得她的,当年在学校,她的一手钢琴,曾为学校赢过不少荣誉。梅尼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做了个祈祷的动作:“好孩子,愿主保佑你,阿门。”
这句话,这个动作,曾是她的恶梦,每次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胆颤,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一片平静,那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她忽然知道了自己以后的路要怎样走。
“她进了修道院。”一道声音划破黑暗。
“我知道了。”倚在窗边那个人的轮廓淹没在黑暗中。
淡淡的阳光在教堂高高的天穹照射进来,连教堂上空飞舞的灰尘都清晰可见。
圣约翰大教堂里肃穆而静寂。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大门,立在圣坛前,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白色十字架。
在教堂的入口处,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修女缓步走来。
他缓缓转身,看着朝他走来的人。
她的脸一片平和,白色的修女袍衬得她圣洁无比,如琉璃般的阳光从大门射进来,镀了她一身,仿佛在上帝的慈光下,得以洗净了世间所有的痛苦,还诸全然的平静。
她在他面前立定,微微一笑,道:“欧阳,你找我?”
欧阳昊看着她,眉心微蹙,仿佛不敢置信:“你,为什么?”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他直直看着她:“有人告知我的。”
“是他?”她的脸一片平和,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说话,等于是默认了,隔了半晌才道:“真的决定了吗?没有转弯的余地?”他恳切的:“无论怎样,你该为天赐想想,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那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呢?”她说:“天赐会尊重我的选择。”
他无法置信地摇摇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过是短短几个月,他竟与别人结了婚,而你进了修道院,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只淡淡的:“一切都过去了。”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我还是不能相信。告诉我,你只是想逃避自己,逃避这个世界,逃避自己的感情,是吗?”
“或许吧。”她轻轻的:“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不。”他还是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即使不是他,你还是有机会的,我……”
她反握住他的手,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可是她已枯竭,她平静地道:“欧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选择一条路去走,可是从前我走错了路,我不能一错再错,你有更好的前途,我不能连累你。”
“为什么说会连累我呢?”他不能明白。
“没什么。”她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该有更好的选择,而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他看着她,不肯放弃:“作为一个女人,你难道就没有幻想过?你应该有另一种生活,比如一对可爱的儿女,比如婚姻,比如家庭。”
她眼中的温馨一闪而过,没有驻足,也没有人发觉,她轻轻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欧阳,你回去吧,我们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你完全没有理由,告诉我为什么!”他坚持。
“欧阳。”她轻唤他的名字,她的理由,他永远都不会明白,他是太好的人,她已没有资格。“我现在过得很平静,你放心。”
他看着她,他其实知道,他是不可能改变她的,他重新握起她的手,只是无法言语。
她强忍胸中的泪意,道:“我有一样东西,请你帮我交给天赐。”
他点点头,她转身走出去,回到房间,将那只匣子捧出来,交到他手上:“这是我父亲唯一的遗物,请他好好保存。”
“好。”他看着她:“答应我,要让自己快乐。”
她微笑点头,道:“欧阳,我送你出去。”
两人无言向教堂大门走去。
她在教堂的大门站定,道:“三个月后是我发誓愿的日子,那时候希望你能来。”
他无言点头,眼中有泪光。
她目送他走到马路边,然后转身。
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夹杂着钝物撞击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地面是一道长长地刹车痕迹,一辆大货车横在路中间,车轮下,是那只熟识的完好无损的匣子,以及那张瞬间血肉模糊的脸,车轮下缓缓流出来的血,在干燥的地上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像是马路中央刚绽开的,一朵最艳丽的血莲花。
那完全不是真的,只是电影中的某个镜头。
有什么啪嗒啪嗒地滴下来,她捂住嘴巴的手太用力,手指都嵌到牙齿里去了,那凹陷的肌肉,硬生生地疼痛起来。
时间转眼过去了。
三个月后。
他已是墓碑上的一幁照片。
天气已经冷了起来,天色灰蒙蒙的,还夹着雨,简直寒气逼人。
她将手中的花放上去,只是默默祈祷。
今天是她发誓愿的日子,可是他已不能再来。
她的脸哀戚而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站起身,在如丝细雨中,穿过一排排墓碑,走了出去。
庄严肃穆的教堂,黑白琴键上有修长的手指在跃动,在神父的祈祷念经里,在小修生的唱颂里,那身白色的袍子裹着她,使她看来那样缥缈如仙,彷佛已远隔尘寰。
教堂里一排一排的椅子上全部坐满了人,仪式顺利地进行着,她的脸庄严而虔诚,直到礼成,自始至终,都没有朝观众席上看过一眼,所以她不知道,那里有一名一身黑衣的女子一直坐在那里。
教堂里的人逐渐散去,她白色的身影亦即将从教堂里消失。
“顾天爱!”
尖锐而嘶哑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仿佛来自地狱里,魔鬼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一身黑衣的女子在椅子上立起来。
她朝梅尼修女看了一眼,梅尼修女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做了个祈祷的动作:“去吧,愿主保佑你,阿门!”
梅尼修女带领着所有的修女走了出去,教堂里的人流已然散尽。
她看着黑衣女子,缓缓走过去。
她穿一身的黑,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上垂下黑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只指甲大小的黑宝石蜘蛛,在教堂天穹射下来的阳光中,闪闪烁烁,爬在她的腮上,仿佛欲坠未坠的泪珠。那面网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看到她唇瓣,那是一抹紫黑色的胭脂。
她慢慢走近,之间黑衣女子突然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那是一张白腻中透着青苍的脸,那是记忆中娇艳欲滴的,新娘子的脸。
她的心里微微一震,仿佛一颗石子投进了湖面,溅起了几颗水花,只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湖底。
黑衣女子的嘴角微微一掀,唇边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看看我们最纯洁的修女,恭喜你成为上帝的仆人。”
她一脸平静:“陆小姐,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陆茗媚说得诡异。
她做了个祈祷的动作:“那么,祝你幸福。”
陆茗媚微微一笑,眼中却并无笑意:“谢谢你啊,爱兰修女。”
陆茗媚的神色一变,突然恶毒地道:“那么多人因你而死,你手上沾满了鲜血,你以为一身白袍就能洗净你的罪孽?顾天爱,你别太天真!”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莫名沙哑,巨大的恐惧从心底升起,在修道院的这些日子,她以为对于从前的事,她已可以平静面对,可是眼前的陆茗媚让她害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她是全然不知的?
陆茗媚恶毒地诅咒:“顾天爱,你应该下地狱!”
“你说什么?”她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你胡说什么?。”
陆茗媚咬着唇,咬得那么深,那么狠,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痛,她的眼睛出现了可怕的血红,脸色是铁青的,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唇边却在微笑,整个画面可怖到了极点,她的声音自齿缝里逼出来:“别怪我不告诉你,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什么………最后一天?”
“不知道是吗?”陆茗媚一把扯住她,逼她与她一起面对圣坛上的十字架:“那么,就让我在上帝面前将你的罪状一条一条讲出来,看看你的上帝,能不能帮你洗清你的罪孽!”她的声音轻柔却残酷:“你的好朋友,就是那名医生,他死了,你以为是意外吗?若不是因为你,他不会死!还有青龙!”
顾天爱全身都跌进了冰窑里,每一根寒毛,每一个细胞都结冰了。
“青龙死了,我以为孟羿一定恨透了你!所以才会选择跟我结婚来报复你,可是原来我想错了!他就连跟我结婚,也是因为想要保住你!他不过是想平复军心,他想拉拢我父亲,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成为帮会里至高无上的领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你!”
“以青龙在帮会里的名望,若不是他处处掩盖,你死十次都不够!可是纸还是包不住火的,消息还是走漏了,为了保住你,他已经四面楚歌,自身难保了,他只好将你送走,选择与我结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重振他这个少主在帮会里的声威,他样样都算到尽了,可是到了最后孟叔叔都不肯答应让你活着,因为孟叔认为你手上握有足已将孟家帮会毁灭的证据!”
“你父亲顾明诚曾是帮会的律师,关于他的事,我曾在我父亲口中略有听闻,他一直想要脱离孟家帮会的势力,可是他知道得太多,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他必须死!可是他死了,他们还不放心,他们怀疑他将重要的证据藏了起来,而那些证据,现在就在你手上!孟叔叔接近你,就是为了试探你!”
“可是后来那位警官也死了,你已无后援。你进了修道院,他们也以为你也不知道你父亲曾藏起证据这回事,加上孟羿一直的坚持,本来是打算放过你的,但孟叔叔并不放心,他一直将线眼安插在你四周。那天你的朋友来找你,你将你父亲留给你的那只匣子交给了他,他们认为那只匣子里一定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你是想找你的朋友帮忙将证据带走去报案,你进修道院也只是烟雾弹,所以他们便先下手为强,将他杀害,而下一个就是你!”
“可是,在最后的关头,孟羿,竟然,他竟然——”陆茗媚喘着气,身子也不可抑制地抖动,她连续吸了几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从来不沾毒品的他,竟然从泰国毒枭那里贩卖大量的毒品,他是故意的,故意放出风声,好让警方在交易所在地潜伏,而他亲自出面交易,故意让警方人赃并获,一网打尽,被逮捕后,他故意拒不认罪,却处处不着痕迹地透露把柄让警方去查,还安排了陈龙去做污点证人——
“而这一切,我竟然到最后才知道,可是已经太迟,太迟了——他竟亲手,瓦解了孟家帮会——”陆茗媚的声音暗哑无力。
不,她不能置信,简直不能置信——她所听到的这一切,一定只是个阴谋,狠毒的阴谋,预谋着对付她的阴谋,她不能相信!或者,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青龙死了,我父亲也死了,他是在监狱里自杀的。严叔叔被判了无期徒刑。孟叔叔疯了,他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会这样待他。三大护法不知所踪,孟家帮会,完了。而孟羿——他现在正在监狱里,就是屏东那所监狱……
屏东那所监狱,她知道,那是一所专门关重犯的监狱。
陆茗媚的声音还在继续:“而孟羿,他最后认了罪,并且完全放弃了上诉的机会!他现在是死囚!你知道吗?明天,就是他赴刑场的日子!”
她的声音像尖刀,一刀一刀划过她的身体,划过她的心,每一刀都带着一个寒栗,每一刀,都血肉模糊!
她闭上眼睛,眼前巨大的十字架消失了,她的心一下子沉到地狱,她的灵魂被地狱的魔鬼撕地四分五裂,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她整个人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她完了,她知道她完了,她再没有一处可以攀援的地方,她不停地沉,只能往下沉,沉下万丈深渊……
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包括上帝。
她再站不住,滑跌到地上。
他曾说过,我永远不会恨你,因为我爱你。
可是这爱,却毁灭了他。
“顾天爱,你是魔鬼的化身!”陆茗媚伸出手去抓住她头巾下的长发,她的脸被扯得仰了起来:“你的双手沾满可卑的鲜血,还妄想成为上帝的仆人,但上帝是永远不会让魔鬼得逞的!”
陆茗媚咬牙切齿地道:“孟羿,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只手遮天,直到死,他都以为可以不让你知道,他要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可是他错了,他完全错了,上帝是公平的,审判总是来得及时,你真以为自己发了誓愿就可以成为修女了吗?!”
陆茗媚瞪着她,她的眼睛仿佛要突出来了,神色依然是那么可怕,那么愤怒!
“那又怎样呢?”一刹那,她竟奇异地平静起来,也许她真的是一个魔鬼的化身,若是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怎能平静下来?“你告诉了我一切,又能怎样呢?我是那群死人中的幸存者,我应该庆幸的,不是吗?”
陆茗媚呆了下,突然大笑,不可抑制地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顾天爱,你狠!”
陆茗媚走了,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了,她充满恨意的的声音,还在教堂里回荡:“顾天爱,你狠!你狠!你狠!”
她全身虚脱地跪坐在圣坛前,她想要站起来,可是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再没有任何支撑,再任何没有办法。她知道,这次是真的完了,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即使是欧阳昊的死,即使是在十年前,她也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她还可以哭,可是现在她连哭也哭不出,她一心一意地算计着孟羿,而孟羿却为她报了仇,他亲手将自己父亲置于死地。
上帝用血洗净了世人的罪,而他要用自己的鲜血为她洗去所有罪孽。
而她竟不知道,他为她做的这些事,他从来不告诉她,他为她做过什么事,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她从来都不知道。
在最后的选择面前,她甚至动摇。她一直以为他恨她,他当然应该是恨她的,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但是,迟了,真的迟了——是她,一手导演出这出无法遏止的悲剧——
但——她要见他,不管是否来得及,无论如何要见他,她要问清楚他——
雨已经停了,天气还是很冷,冷空呛进鼻子里,又酸又冷,冷得让人绝望。
高高的围墙,高得让人绝望。
她一身白色的修女袍让人侧目,她还没有走近,已有站岗的警卫上来拦她:“小姐,你有什么事?这里是警戒线,不能再走近了。”
“我要见孟羿。”
“孟羿?”那名警卫眼神顿生异样:“你是他什么人?他是重犯,不能轻易见人。”
“我要见孟羿。”她木然重复,眼睛干涩而疼痛。
“小姐你要见他必须出示身份证明向上级申请。”警卫解释道:“但是我想,他已没有足够的时间等你来见他——”
“我说了,让我见他。”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那名警卫退后一步,怪异地看着她。
远处传来轻微的刹车声。
身后有人稳步走过来,警卫已经认得他是孟羿的律师,便道:“韩先生,你来得正好,这位小姐说要见孟羿。”
韩宇看见她仿佛很惊讶:“顾小姐?”
她的眼神绝望而空洞:“让我见他。”
韩宇盯着她半晌,才道:“我想想办法。”
她被警卫带进了休息室,她知道,那是韩宇的面子。
韩宇随着狱警去了大牢,隔了良久才出来,对她道:“顾小姐,他不愿意见你。”
韩宇叹了口气,又说:“你还是回去吧。”
看着他们走到现在这一步,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她喉咙疼得喘不过气来,孟羿,他怎么这样残忍,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她,她几近失态,连声音也走了调,她控制不住自己:“不,我要见他!”
韩宇道:“回去吧,见到他,也不能改变什么,倒不如不见。”
她的眼泪突然就往外涌,她用力咬住下唇,牙齿深深地陷了进去,可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只是抑不住地呜咽,她的腿发软,不可支撑地蹲了下去,本能地环抱住自己,就像受了伤的蜗牛,妄想着可以卷缩到她自以为坚硬的外壳里,她一直以为还可以,可是韩宇是那样残忍,命运是这样残忍,一脚踩碎她的外壳,要她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空气中,要她生不如死。
她蹲在那里,久久地蹲在那里,只是不肯走,无论如何不肯走。
韩宇与狱警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转身走掉了,也没有人来干涉她,她只是蹲在那里,如同化石。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皮鞋影入她模糊的视线中,头顶是韩宇的声音,仿佛无可奈何:“走吧。”他停了停,才说:“去见他。”
她慢慢站起来,可是双腿已经麻痹了,不得不让韩宇扶住她,他们跟在狱警的后面,迷宫似的通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越来越深旷的空间让她越来越恐惧,她紧紧地攥着韩宇的手臂,手指扭曲,难以抑制地颤栗。
不知走了多久,狱警打开了铁门,那是由一根一根铁栏栅围出来的空间,那是一个密闭幽暗的空间,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户,开在墙边的最高处,微微透进一点光亮,顾天爱只觉的冷,冷得像地窑。
她背对着大门坐在一张椅子上,又过了一阵,身后终于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在大门的开合处,狱警正在解开他带着的手铐。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来,在桌子的另一端慢慢坐了下来,韩宇走了出去,狱警锁上了门,在门外站着。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整个身子仿佛陷进了椅子里,他瘦了很多,头发被剪得很短,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她就这样看着他,久久不能开口,她害怕自己一开口,眼泪便会肆虐。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你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竟然很平淡,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一直往上涌,她努力抑制住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为什么?”
他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必向你解释,你回去吧。”
她的眼泪突然就簌簌往下掉:“孟羿,你骗我,你竟让我相信……而你一直在骗我,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只是一直低着头,深深地低着头,不肯让他看见脸上的泪痕。
他忽然笑了下:“你也一直在骗我,天爱。”
“那时候我在泰国受了伤,你来看我,我就知道是你将我的行踪泄露了出去,我故意试探你,但你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演员,你不适合演这个角色。我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假装自己爱上了我,我知道你只是利用我,对付我。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再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原来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不仅仅是觉得亏欠了你的,原来我爱你,原来在十年前你就根植在我心中。所以我想要照顾你,宠爱你,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我想和你结婚,我想保护你,做任何能让你高兴地事,这十年你曾经生活得这样辛苦,天爱,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曾经历的一切,我想让你不必再斗争,我想替你去斗争,我想你可以像孩子一样活得开心,但你却像孩子一样固执,一样感觉迟钝。那时候我真傻,那时候我以为我能让你爱上我,可以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倦:“我爱你,我只好试试自己的运气,我用尽一切办法,可是命运是这样残忍,原来很多东西不是我想,便可以拥有的——不过现在一切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在世人眼中,我是帮会里尊贵的少主,仿佛高高在上,覆手为雨翻手为云。但其实,我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十岁那年生日,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在我的面前,她满脸鲜血地倒在我的面前,她的头就像那只跌落在地的生日蛋糕那样破碎。那天她哄我到楼下的蛋糕店拿蛋糕,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死后,我便被送到了孤儿院,孤儿院的生活是很残酷的,那里阴暗,潮湿,脏乱,孩子之间相互勾心斗角。”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六年,我渐渐长成一名叛逆愤世妒俗又暴力的少年,这期间也有人收养过我,可是每次不出三个月,我就又被送会孤儿院,因为我的心早已冰冷得不再相信任何温情,别人对我再好,我都是不屑一顾。十六岁以前,警察局是我的私人度假中心。当我以为我的日子会无限延伸下去的时候,我的人生却发生了重大的转折,那一年,我十六岁。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可是我恨他,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我恨他的权势,地位,恨他高高在上地样子,恨他逼死了我母亲。我母亲是自杀的,她是一名红星,所以她必须将我匿藏起来,对外,她要维持形象,对内,又要尽最大的努力让我幸福,多年来的压抑,让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可是表面上,我是那样温顺,他让我干什么我都配合,因为那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取代他的位置,再亲手将这一切毁灭。”
“所以你不要自作多情了,现在的局面,是我一早就算计好了的,是我自编自导的一出戏,而你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意外,但仍不能改变我的初衷。”他看着她:“现在我处心积虑的一切已经成功了,对这世上的一切我已再无牵挂,我也不再爱你了,所以,请你回去吧。”
这样长的一篇话,仿佛做梦一样,她觉得凄凉,到了现在这一步,他才说这样的话,可是她已经不相信他,她已无法再相信他。
“可是我爱你,孟羿。”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呓:“我已经爱上了你,即使我已没有资格,不管你是否不再爱我,哪怕是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一直到最后,可以吗?”
“不可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是冰冷而坚决:“你走吧。”
她看着他,抑不住心中那种疼痛,不能言语,无法控制。
时间已经到了,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站起来,身后的铁门已被打开,两名狱警大步走进来,重新为他戴上手铐,挟持着他向门口走去。一步一步离开。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流泪,仿佛完全失了了知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的躯壳,甚至连痛苦都暂时离开,麻木不仁。
他们完了,就这么完了。
他要这样离开,永远离开,连最后的一分企盼都不肯留给她。
她不能接受,她没有办法。
整个人就像是噩梦里,只是挣不开,只是拼命地想,这是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梦境总是相反的,只要醒来,只要醒来,她只是被魇住了,但这只是暂时的。
有人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回去吧,顾小姐。”
她如梦初醒,她清晰地听到他一步一步离开她的脚步声,她突然像站了起来,像发了疯般拼命朝孟羿离去的方向跑去,有狱警上来制止她,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只是拼命挣扎,像是一个垂死的人,绝望地挣扎:
“孟羿!你等等!孟羿!你等等!……你不能走……孟羿……”
她嘶哑地喊着,可是已经没有办法回头,前面是巨大的黑洞,她与他都将被吞噬。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了,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这是第一次,她的灵魂仿佛是从肉身分离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疯狂的自己,看着这样悲哀的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只默默垂泪。
这个世界早已摒弃了她,他也摒弃了她,她将永永远远地失去这一切。
她不能接受,她无法控制,她已经失去了那样多,那样重要的一切。
她已经下定决心割舍掉一切,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记,只做一对全然陌生得路人,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
可是命运是这样残忍,在最后那一刻,才将一切真相鲜血淋漓地剖析在她眼前。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迟了,她知道,她绝望地挣扎着,嘶喊着,只想着,让她再好好看看他,好好的说话,哪怕只剩一天,也是好的,那些她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幸福。
她凄厉而无助的叫声,像一把刀,狠狠他的胸口。
一把迟钝的冰冷的倒,插入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只是瞬间血花飞溅。
前面的身影突然停住了,他慢慢地回过头来,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刺痛而晕眩,只看着她:“回去吧。”
她突然停止挣扎,静了下来,绝望地对抓住她的狱警道:“求求你们,我只说一句话,求求你们让我跟他说最后的一句话,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句话。”
韩宇很快地走上前来,手中多了一张支票,对狱警道:“请让他们再说几句话,有什么后果我负责。”
狱警们互看一眼,抓住顾天爱的其中一名狱警接了他手中的支票,以眼神示意另外几名狱警放开她。
狱警道:“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快说。”
狱警已经放开她了,而她像是跌进了另一个噩梦里,只是挣不开,无论如何挣不开。
她没有哭泣,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慢慢说:“如果有来生,我可不可以嫁给你?”
他轻轻别开头,说:“不可以。”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泪。
水一样倾泻的眼泪。
是他残忍如斯,还是她活该悲凉如此。
“天爱。”他最后唤她的名字,轻谧得好似当时,他进入心房时,春风与春草的轻微触碰。?
那时侯,春草重生。
而命运如同一场棋局,到了最后,每一颗棋子都弹动不得,都千羁万绊,都生不如死。
他知道,这是一局死棋,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走吧。”
他很快地转过身去,狱警挟持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一刻,她恍惚看见在他所经之处,仿佛有一痕血稠,划破暗黑地狱,那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仿佛他给自己种植的彼岸花,那一只只在向天堂祈祷的手掌,像是邂逅一场盛景后,摆出的美丽苍凉的手势。
繁华的尽头,皆是破碎。
她闭上眼睛,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在他身上,她可以看透生死,可是她永远不能获得重生的安宁。
“孟羿……”她用尽最后的声音唤他,但她知道他,永远不能再回来。
谁知道他竟然回头,慢慢开口:“我是说,如果有来生,我不可以再放手。”
她跌坐在地上的身影,是如此寂寞,如此苍凉。
此刻他站在长廊的尽头,黑暗淹没了他的容颜。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微笑,用最妩媚的姿态,在她的嘴角漾开去,久久不退散的妖娆。
彼岸花空前怒放,是凋落后的再一次盛开,于永久安息后的最后一场盛宴。
今生,她在此岸,他在彼岸。
相约来生。
明明知道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明明知道,所有的爱与恨,也不及命运的一昔转变。
明明知道,所有能遇见的剧情,终将被弃去。
所有的所有,皆于一朝静止。
终究是繁锦成花,散落成雨。
彼岸花,此岸泪。
散场,落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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