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时候,黑齿影寒或许拥有过一段拥有数十仆人,前呼后拥的时光。但这一起,都随着大人明思王的驾崩,而画上了句号。此后的数十年,盈儿就一直活在漂泊之中,常常连性命都不能保证,又哪有闲工夫,去享用佣人?
因此,即使在备封为繁阳亭侯之后,这侯府之中,也只有三五个老仆,以及按照礼制配备的二十名守卫军士。除此之外,就别无他人了。
但真的没有他人了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因为在当时的风俗之中,有的人是不能被称为人的。比如卖身的奴仆,比如那些关在牢狱之中,既无权势,又无财帛的罪人,又比如,因连年的战乱,而流落他乡,压根就没有知晓他的存在的人。
梁祯越过一层层的纱幔,终于来到了侯府的正厅,见到了他的盈儿。此时,盈儿正盘腿坐于案几之后,右手握着一只酒樽,左手托着腮帮,双眼定定地看着,院落中那两个,各被一条铁链,拴着一条腿的人,这两人,都握着兵刃,正拼了命地,想要在对方身上,砍下一块又一块的肉来。
隔着老远,梁祯就看到了盈儿手中的那只酒樽,此樽不大,内里盛满了酒液,此酒醇香扑鼻,色泽更是尊贵——紫红色的,看上去,似是自西域传来的葡萄酒。
“这俩是什么人?”梁祯左手搭在刀柄之上,慢慢地走到盈儿身边,自打进门伊始,他便察觉到了,这府邸之中无处不在的,阴森之气,这令他内心很是烦乱,乃至于,差点就要叫门外的卫士冲进来了。
“死囚。”盈儿头也不回,同时慢慢地将酒樽往唇边送。
“砰”酒樽被打翻在地,内里的酒液也随之洒了一地,都是紫红色的,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
“什么时候,开始的?”梁祯问道。
“我喜欢这感觉。”黑齿影寒幽怨地看了梁祯一眼,起身就去抱放在角落的酒坛。
梁祯一个箭步抢在盈儿身前,不让她继续往前:“不能喝!”
“那我该喝什么?五石散吗?”盈儿的声音,竟开始颤抖。
“坐。”梁祯瞄了眼盈儿身后的蒲团。
黑齿影寒并没有马上按梁祯的话去做,而是瞪了梁祯许久,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寒气逼人,若是放在以往的任何一次,梁祯早就随她的意了。但这一次,梁祯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怯色,因为梁祯知道,若是现在他退后了,那盈儿就毁了。
“鲜血确实能让我们在片刻之内心平气和。”梁祯边说,边慢慢地伸出手,尝试去拉盈儿的右臂,“但它就像这五石散一样,会慢慢地,要了人的性命。”
黑齿影寒无声地坐回蒲团之上,但她的双眸,却在这一刻,突然涣散开来,就想着魂魄,被从身躯之中,抽走了一般。
“祯亦时常会在熟睡之时,梦见死于自己刀下之人,一个接一个地,在眼前飘过。也不是来索命,但就是挥之不去。”厅堂中没有其他人,两个死囚也不可能活着走出侯府,因此,梁祯便索性将盈儿搂入怀中,“病情最重的那段日子,祯甚至失去了理智,用佩剑杀死了床前的侍从。”
那是建安十二年秋天的事了,那个时候,梁祯刚刚经历完赤壁大败,情绪也随之落到谷底,脾气亦是异常暴躁,有一夜,梁祯又发了噩梦,在床上闹出许大的动静,惊扰到了守夜的侍从。只是这倒霉的侍从万万想不到,一向还算平易近人的太师,今夜竟然突然抽出了墙上的剑,不由分说地,在自己的胸膛上,开了千百个口子。
等到梁祯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侍从早已被刺得血肉模糊,倒在地上,没了知觉。好容易镇定下来之后,梁祯索性学起了历史上的曹操,倒头便睡,而后在第二天一早,当着众人的面,伏倒在侍从早已冰冷的尸首上,泣不成声地告诫众人,说自己“好梦中杀人”,当自己熟睡的时候,生人切莫靠近。
“我也曾试着,品尝烈酒的醇香,观赏山林之美。”盈儿毫无征兆抽泣起来,“但这烈酒入口,却毫无知觉。桃花满山,却难有喜意。”
“唯有这,才能让我好受些。”
这时,院中的那两个死囚,也已经各自中了对方十数刀,正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之中,鼻孔之中,亦是有出气而无进气了。
都说,战争的胜利是将领的至高荣誉,但又有几人能够意识到,这战争,对将领本人而言,其实,也是一场灾难呢?因为,大伙儿都容不得,一个勒石燕然的名将,内心之中会存在着柔弱的一面。
“鲜血并不是治病的良药,而是上好的鸩酒。”梁祯摇头道,“你必须集中心神,跟内心对抗,如此,方能抚平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