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缉听了,先是沉默不语,因为他没有想到,看似年迈昏庸的魏王,竟还是如此慧眼如炬,不过只言片语之间,就道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爱卿,孤执政二十年,所坚持的,便是百家争鸣之道。因为孤以为,唯有百家相争,于黎元,方有益处。”
梁祯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案几上那堆积的案牍:“这其中,既有为了黎元,而相互争论的,亦有为了一己私利,而相互诋毁的。孤都一一看在眼里,而后在擢升之时,再予以赏贬。”
“可卿今日之言,却令孤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爱卿可否告诉孤,为何爱卿会有觉得,孤用了某人,就一定容不下另一人?”
梁祯这番话说下来,惊出一番话的人,就成了荀缉了,因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又怎会不懂?而梁祯的这番言语,内里已是杀气尽显,因为如若他不能给出,一个能令梁祯信服的理由,那可就是妥妥的诋毁君上的罪名了。
“魏王海乃百川,自是臣等之幸。”荀缉又是一拱手,到底是有其父之风的人,荀缉做事,也称得上是算无遗策,“只是,苏秦容不得张仪,张仪亦容不得苏秦。故,依缉愚见,与其待到日后,两虎相争,还不如在今日,先退一步。”
梁祯听后,从蒲团上站起身子,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了两圈,而后才长叹道:“老子云:夫唯不争,故万物不能与之争。”
“爱卿小小年纪,便能明此大道,果真不可小视。”
“爱卿,孤愿闻尔治国之道。”梁祯再次在蒲团上落座,并亲手给荀缉斟茶,这么多年来,每当梁祯于名士交谈时,他都是这么做的,无分尊卑长幼。
荀缉连忙拱手致歉,毕竟他还很年轻,就算有满腹经纶,也因没有实践的佐证,而无法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准则。但魏王问道,又不能不说,因此他只能将自己的治国理念,道与魏王。
“昔年,太祖定鼎关中,未及安定四海,便羽化西去。若非吕后整顿朝纲,我天汉,又怎有日后之强盛?可吕后之后,诸吕弄权,若非功臣力挽于内,诸侯王相助于外,只怕将天汉易帜。”
梁祯边听,边点头,因为荀缉的这番说辞,他都是认同的,并且还为此,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诸侯王掌兵于外,宗亲领兵于内。
“后来景帝继位,吴楚七国作乱,汉室几近倾颓。因此,武帝之后,诸侯王权势日减,光武皇帝继位,延续其策,故而至今,未尝有宗室作乱,而危机江山者。”
“再观光武帝之后,外戚、宦官、世家弄权,三者争斗日益激烈,固有中平末年,十常侍之祸。经此一乱,汉室衰颓,若非魏王挺身而出,这天下,不知将乱成几何。”
“故依缉之见,欲安社稷,不可依仗诸侯王,不可依仗外戚,不可依仗宦官,亦不可依仗世家。”荀缉边说,边仔细地观察着梁祯的表情,以判断自己是该继续往下说,还是应当适可而止。
“爱卿所言,句句在理。”梁祯叹道,而后又给荀缉斟了一杯茶,到此,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为何荀缉不肯出仕的原因了,那就是理念不合。
因为,荀缉的理念,是要梁祯彻底铲除弊端,建立起一个,类似于战国时期的秦庭之上的那种,七国才子皆可畅所欲言,一展胸中抱负的庙堂。但这,可能吗?要是可能,梁祯也用不着,在建安十五年后,就一点点地加深对世家大族的妥协,并大力扶植宗亲及谋划令自己的每个儿子,都独领一军,驻扎于外的事了。
荀缉眼中的眸光,忽地一暗,因为他已经从梁祯的欲言又止之中,看到了自己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大魏王对自己所言之事,是非常认同的,但对这个问题,魏王的态度与自己,却是截然不同。不,或者说,是年迈的魏王,已经失去了起兵时的那股,志在四海,横扫不臣的锐气了。
“卿乃良臣,惜孤不过一昏君尔。”魏王连声叹道,而后再次起身,朝荀缉深深一揖,“爱卿,珍重。”
“魏王,珍重。”
这人生在世,没有人能够永远都被人理解,而且在很多时候,被人误解的人,还往往没有办法,向误解自己的人澄清自己,因为这,就是人生。
只是,正如当年的何进不知道,韩遂在请求自己诛杀宦官而不得后,会掀起什么样的风雨一样。梁祯也不知道,荀缉离自己而去之后,又会兴起什么样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