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耕田心硬如铁,不容分说,命令手下:“割!对资本主义的仁慈,就是对社会主义的犯罪!割!”他们挥镰使棒,一顿乱砍乱扑,可怜那些被曹拴牛赋予生命的、很快就要对人类有所回报的、郁郁葱葱的庄稼,顷刻之间,变成一片片残肢败叶,颗粒尽失,汁液流淌,似嘤嘤哭泣,惨不忍睹。吕耕田指着那些被毁的庄稼,践踏着那片片狼藉的土地说:“这就是资本主义的下场!今后发现一次,消灭一次!不服你就再试试!”然后带着那些斗士们,唱着“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的胜利之歌,趾高气扬地向上级汇报去了。
那天,刚刚涉世、血气方刚的曹小海,紧握双拳,紧咬牙关,真想和吕耕田他们拼命,曹拴牛紧紧拉住儿子叮嘱道:“别犯傻!小腿拧不过大腿,此路不通,还有小道哩,条条大路通罗马,咱不能在一棵树上被吊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第二年,曹拴牛把小片地开在与上下邻村接壤的地方,邻村以为是昂首村的土地,昂首村以为是邻村的耕田,加之人心所向,人们明知真相,也不愿意揭秘,干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曹拴牛又稳稳地收获了一年。不过入冬后的整改运动,仍没轻饶他,他被当重点整绰了一顿,罚没五百斤粮食归公了事。
下一年,曹拴牛改变了战术,主动要求到恶虬山水库排洪渠工程劳动。当时社员们谁也不愿来回跑几十里山路,自带干粮,去干那又苦又累的活儿。可曹拴牛却有自己的打算:水库按土方记工,每年只要交够三百六十个劳动工条,就算满勤,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年能挣八百多个劳动日的工分,远远超过其他社员的分红收入,况且剩余的时间归自己支配,这就给了他不少闹钱的机会。比如春季,黎明到大北摊扫碱土熬小碱,换粮食;冬季农闲,到外地做小买卖,赚点零花钱。不过在那个年代,做这些也担着很大风险,有一次他用小碱换粮食回来,被造反派头头金大浪拦在村口,金大浪呵斥道:“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第一,你走村串户,为资本主义道路摇旗呐喊。第二,你与国家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对着干,典型的走资派。给你两条路,一,当活靶子,上街批斗。二,斩断资本主义尾巴,没收所得,捣毁蓄碱池子,由你选择!”曹拴牛自认倒霉,选择了第二条。
还有一次他在外乡做买卖,被本乡一位出差干部听出口音,那位干部是大革命中的极左派,容不得资本主义毒草如此泛滥,立即追问他:“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他急中生智回答道:“俺是大南沟的,叫爷有名,方围十里八里的人们都认得俺!有空请您到俺家玩儿去!好的没有,玉米棒子由您啃!”
那位干部回本地后,一直想找大南沟的“闫有命”,作为反面典型教育大家,可就是找不到。十几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那位激进的干部在仕途上栽了个大大的跟头,一蹶不振的时候,偶遇曹拴牛参加全县万元户颁奖大会,才结识并理解了这位勤劳智慧的老农民。
在改革大潮中,曹拴牛摆脱了种种束缚,承包了二百多亩土地,开垦了一百多亩荒地,两头牛,一张犁,全家上阵,起早贪黑,风里雨里,辛勤耕作,首先跨进“万元户”行列,第一次认识了昂首镇党委书记刘祥,第一次参加了全县劳模大会,第一次与县领导们握手,第一次感觉到劳动者无上光荣!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居然能和那些运筹帷幄者软绵绵的妙手紧握在一起,这是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为此,他激动了好长时间。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在领导们面前拍过胸脯,今后要争取更大的胜利。
谷雨节是这里春播的最好时令,寂寞了一冬的田野苏醒了,荡起滚滚尘烟,喜鹊沟那一溜老榆树上架着十几个硕大的喜鹊窝,那些黑白相间的吉祥鸟喳喳欢叫,或在枝头穿梭,或在垄沟觅食,胆大的能在牛背上梳理羽毛,有的甚至敢落到耕耘者放在地头的水罐上喝水。善良的人们从来不加害它们,久而久之,它们与他们结下情谊,它们见了熟人,喳喳叫着,上蹿下跳,盘旋飞舞,表示欢迎。
那大片肥沃的土地上,曹拴牛一手握着犁把,一手扬着鞭子,那对膘满体壮的大黑牛,喷着响鼻驯顺地拉着犁杖,犁下的沃土像滚动的波浪,不断前进。那笔直的墒沟深浅均匀,宽窄一致,那犁过的黄土地,像海绵一样松软而有弹性,只有庄稼好把式,才能干出这样的好营生来。
健壮的曹小海,怀前挎着沉甸甸的粪笸箩,跟在犁后抓粪,他那双灵巧的手,把拌着籽种、造得粉碎的农家肥,均匀准确地抛洒在墒沟里,那刷刷刷刷飞快的速度,让人看着眼花缭乱。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曹小海这身功夫,是他爹言传身教,硬练出来的。庄稼活儿耕抓粑耱锄耧割打,样样精通,加上年轻好胜,精力充沛,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紧挨着曹家地的塄那头,是刘恕家的三亩地,弥勒佛刘和一口气擦(造)了两大堆粪,累得浑身冒汗,瞅瞅已经变成粉末的劳动成果,把铁耙子扔到一边,“娘的,该歇歇了!不做啥不知啥苦哩,往年都是俺爹干这活儿,今年光顾着摆布那些果树了,俺接了这么个班,才知道老人家往年受多大罪哩!”他向塄那边喊道:“曹大叔,小海,该歇歇了!你们不累,那两个不会说话的也该喘喘气了!”
曹小海说:“爹,歇歇吧。”
曹拴牛“嘚!”一声,两头耕牛乖乖地停了下来。他摸摸牛背上的汗,拍拍牛的额头,那牛蹭蹭主人的手臂,用舌头舔着鼻孔,稳稳地站在那儿。
刘和羡慕地说:“真乖,真听话!除了不会说话,啥都懂的哩!也不知人家是怎调教的?”他把双手放在脑后仰躺在粪堆旁,嘴里哼着小曲儿,闭着眼睛假寐。曹小海蹑手蹑足来到刘和身旁,随手拈起一根小草叶子,塞到刘和鼻孔里。“阿嚏!”,刘和打着喷嚏跳起来。
“弥勒佛,眯缝着眼念啥经哩?”
“俺在唱傻媳妇上坟哩!”
曹拴牛坐在塄上边抽烟边纠正道:“听过小寡妇上坟,没听过傻媳妇上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哩?”
刘和蹦到曹拴牛跟前,抢过水烟袋,猛吸一口,呛得大声咳嗽,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赶紧把烟袋还给曹大叔,说:“大叔,俺这傻媳妇上坟可有典故哩!”
曹拴牛说:“歇着也是歇着,你给俺说道说道,就当解乏哩!”曹小海催促道:“吹吧,看你能编出啥典故来!”
刘和狡黠地眨眨眼,清清嗓子说:“咱们还是动弹吧!”曹小海拉住他说:“现原形了吧?”曹拴牛也说:“瞎吹,没辙了吧?”
刘和一本正经地说:“俺是怕耽误你老人家的时间,既然不领情,俺就给您说说——从前有个傻媳妇,家里死了一条狗,她伤心地对婆婆说,娘啊,俺想哭咱那可怜的看家狗哩。婆婆说,一条狗有啥哭头?别哭,傻媳妇只好忍住了;过了些时候,家里又死了一只叫明的大公鸡,傻媳妇很伤心,又对婆婆说,娘啊,俺想哭咱那可怜的叫明鸡哩,婆婆说,一只大公鸡有啥哭头?别哭,傻媳妇只好又忍住了;又过了一些时候,家里又死了一头耕地的老叫驴,傻媳妇特伤心,又对婆婆说,娘啊,俺想哭咱那可怜的老叫驴哩,婆婆说,一头驴有啥哭头?别哭,傻媳妇只好又忍住了;直到有一天,傻媳妇的老公公病死了,全家人痛哭流涕,傻媳妇伤心极了,悲痛地摸着眼泪问婆婆,娘啊,俺想哭俺那可怜的老公公哩!婆婆点头说,想哭就放开嗓子哭吧!傻媳妇就眼泪哗哗地嚎啕大哭起来:俺那可怜的看家狗呀!俺那可怜的叫明鸡呀!俺那可怜的老公公呀!俺那可怜的老叫驴呀!”
曹拴牛不由哈哈大笑:“你小子,真能胡编哩!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的媳妇?”
刘和说:“叔,俺倒觉得这傻媳妇儿傻的可爱哩!”
“哦,是你小子想要媳妇了吧?好,赶明儿个俺跟你爹说说,给你小子从四邻八乡找个傻媳妇回来!看你小子爱不爱?”
“叔,笑话归笑话,正话归正话,小海的喜酒没喝,俺着什么急哩!”
“弥勒佛,胡说啥哩!”小海喊道。
“喊啥哩?你们家包了那么多土地,人手不足,添个媳妇,多个帮手,不好吗?”
曹拴牛点头道:“当然好了。可,哪有那么容易的?你想找就能找得到?再说这人性脾格有那么合适的吗?难着哩!不是光靠嘴说说就能来的!一辈子的事儿,得踅摸个跟心的哩!”
“叔,这事用不着您犯愁哩,小海早就对上象了!”
小海急忙把刘和的嘴捂住威胁道:“你再胡咧咧,小心俺揍你!”
刘和更倔强:“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你还想瞒多久哩?那可是咱村最漂亮的大姑娘啊!”
曹拴牛看看刘和那认真的样子,再看看儿子那脸红脖子粗的窘态,知道刘和说的是真话,也认真起来:“和儿,是真的?谁家的闺女?说说。”
刘和瞄了小海一眼,说:“是锁柱叔的闺女,梅梅。
曹拴牛脸上的皱纹猛地收缩到一块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板起面孔说:“闺女是好闺女,人样儿没得挑,可俺们家这条件,茭秸笼子能圈得住白灵雀儿吗?这事不靠谱,别再提了!小海,干活儿吧!”曹拴牛捡起鞭子,手扶犁杖,吆喝着牲口,耕地去了。
曹小海责怪刘和:“多嘴多舌的家伙,不说话能憋死你吗?”挎起粪笸箩,追赶牛犋去了。
刘和尴尬地站在地头,自言自语:“这父子俩,二八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