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静坐、简葬、遗书2(2 / 2)

仇月鲜扒在窗孔上瞅了瞅,里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吆喝了几声“古秀才!”,也不见答应。印觉放大胆子把手伸进窗孔里,拽开窗帘子,一股呛人的灰尘扑出来,印觉接连打了几个嚏喷,捂着鼻子躲开。一会儿屋内尘埃落定,光线渐渐清晰。仇月鲜再次从窗孔往里眊,看见炕上没人,只有一堆碎布烂棉花。“咦?人哪儿去了?难道真的升天了?”

印觉从门缝里拨开门闩,推开房门,刚迈进门槛,就看见古文秀赤裸着蜷缩在灶火旮旯里。仇月鲜刚从雪地里进来,眼前一片昏暗,几乎踩到古文秀身上,印觉慌忙拽她,她还问:“怎的了?”当她看清了脚下那堆土耗子似的骷髅,吓得“娘呀!”大叫着,跌跌撞撞跑出庙门大喊:“来人呐!古秀才升天了!”

吕耕田、金大浪、苟成艮、曹觅牛、尚良、米颂等闻讯先后赶来。吴乃珂揽下给死者梳头洗脸穿衣服的活儿,魏有才、米田丰帮着入殓,他们把古文秀舁到一块木板上,像褪猪似的好一阵搓洗。吴乃珂叹道:“娘的,比窑黑子还腌臜!胡髭头发锈成毡了,手足脸面都成癍了,浑身上下剔刮干了,尸首僵硬衣难穿了,俺都觉得心里酸了。”

金大浪骂道:“娘的,他死了,你也死了?不能穿,裹巴住不就行了!等会儿买口薄皮棺材,先把那堆烂棉花铺在底下,你们看看,棉花里虱子乱窜哩,别咬着活人,还是让它们去啃穷秀才的骨头吧!”

苟成艮说:“古家还有他个本家哥哥哩,是不是应该通知他们来商量一下如何办这丧事?免得将来落下怪怨。”

吕耕田说:“穷秀才穷得球没一条,谁还愿意攀扯他哩?不过,通知一声没不是。”

当尚良把古文秀的死讯告诉他的本家哥哥时,那位仁兄只知道古文秀穷困潦倒、身无长物,就一退六二五,板着面孔说:“俺也行将就木,无力再管他事。俺是一不图利,二不图害,你们村里找几个人挖个坑把他埋了吧!古家那一门,从此断根儿了!”

仇月鲜不忍心古文秀穿得破破烂烂的走,就自己花钱给他买了一身装老衣裳,吴乃珂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给他穿上,像抱一把干柴似的,把古文秀装进四面透风的薄皮棺材里,盖上盖子。

吕耕田在整理死者遗物,炕尾角落里只有一支不到二尺大的木箱子,一把旧式铜锁锁在搭扣上,找不到鈅匙,金大浪用锤子把锁子砸开,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红布包儿、一个黑皮夹子。打开包儿,里面有三个黄纸包着的卷儿,抖开纸卷儿,人们惊呆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吕耕田一点数,整整三百个大洋。大喜过望,吕耕田眼睛都绿了。他马上把银元放进箱子里,一屁股坐上去。然后又打开皮夹子,里面装着一沓现钞,点点数,共七千七百七十七元。皮夹中还有一个小本子,封面上写着“各庙宇筹款收付登记簿”,上面清楚地记载着捐款人姓名、款数,其中有金大浪手暂扣何水清优抚款二百元,欠田八斤送来贡菜款五十元。有二善人疾病医疗用款三千元。批注:钱在他手里攥着,死矣了矣!

翻到最后一页,赫然有两个大字——“遗嘱”

下面字迹潦草,一线连贯到底。仔细辨认,应该是这样一段话:

余,一生无为,辱没祖宗,断古门后嗣,大不孝也!哀之,痛之,悔之,实难挽回矣!祖遗文银三百两,未敢挥霍,以赎前愆。泉下无颜面对慈颜也。筹资建庙,非余一人之功德,收付未敢有一念私心,天日可鉴矣!若获点滴成就,聊慰余心也!众人善款,谨慎保管,惶惶不安。所剩四七之数(7777),实乃机缘凑巧尔!余近感身体不适,恍惚之中,不知所以,趁今还算清醒,留此遗言。余一旦闭眼,请各位乡亲,替余把这些身外之物都用在慈善事业上。切切,切切。

古文秀绝笔与某年某月某日

印觉为古文秀念着妄生经,仇月鲜被古文秀的至诚至善感动的落泪。

金大浪却乐呵呵地说:“前人栽树,后人歇凉。有命不在大早起,天上掉下馅饼来!村里紧巴巴的,谁承想老家伙给存下这么多钱!”

吕耕田说:“人多嘴杂,别让人们说咱们见钱眼开,还是先存到银行里吧!”

匆匆入殓,匆匆入土。一支薄材,一顿酒饭,三个鼓手,四根杠子,八个舁材人,花去现金2700元,赏了吴乃珂、魏有才、米田丰77元。吕耕田对金大浪、尚良说:“你们去把剩下的钱和银元都存了吧。”

曹觅牛说:“俺也去,俺想看看银行里一个银元能兑换多少人民币。”吕耕田知道曹觅牛是靠不住别人,会心地一笑点点头。

果然,从庙院到银行不足二百米,三百枚银元就少了十枚,五千元人民币只剩下四千元。金大浪毫不避讳地说:“山狍野鹿,逮住伙得。雁过也得拔根毛哩!不为利,谁愿大早起?”

别人赚了便宜,吕耕田当然心里不平衡,他把存折要回来,装进自己兜里,说:“这笔钱谁也不能动!”他把古文秀剩下的破烂,攒进灶火堂里点着了,连古文秀留下的那个小账本儿也扔进火里,骂道:“娘的,自己有钱舍不得花,给财神爷做不了主,留这遗嘱干啥哩?‘切切’‘切切’‘切切’个屁!”

历经磨难的潘岂缘,苦尽甘来,右派帽子摘掉了,工作恢复了,退休手续办下来了,真是拨云见日、重获新生。村里有个寡妇,是古文秀的表亲,一撮合,成了。人近黄昏,老两口很投缘,老潘很珍惜这段感情,挺会享受生活。每天烧酒一壶,小菜几碟,互敬互让,活得滋润、活得开心、活得惬意。每当酒至半酣,兴之所至,便忘乎所以,吟诗作赋,自娱自乐。

古文秀死后,他常常慨叹死者的不幸,庆幸自己的万幸,挥毫写下一首《悼秀才》:

同病相怜思古兄,满腹经纶有何用?

英俊少年成骷髅,机缘变幻作弄人。

侃侃而谈过往事,默默对镜照自身,

耿耿至诚何如此,分文不留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