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了,起风了,我坐在鸳鸯花旁吃着糕点,回忆着我那短暂又毫无亮点的一生。
一出生,我就被封为安国郡主。
安国这个封号,大璃朝上下五百年,我是独一份。
四岁,我娘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我爹摸着我的头,痛哭涕零,哑着嗓子告诉我:“安安,从今往后,只剩你我父女相依为命了。”
那年,我还遇见了命中注定会与我纠缠一世的男人。
八岁,我一舞惊天下,成为了大璃朝有名的才女郡主。
一时轰动京城,早早说媒的人踏烂了门槛。
十五岁,我再次遇见那个让我惦念了十多年的男人,我以为他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公子,谁知他竟是年轻有为的帝王。
十六岁,我父亲战死沙场,同年中秋,我入宫为后,此后一年,都未曾见到我的夫君。
十八岁,我夫君回来了,独宠身边的贵妃沈氏,从不见我,我终是成为了一位名存实亡的皇后。
十九岁,我被帝王寻个由头,扔进了朝华殿。
今年,我二十二岁,死在了春归时节,死在了鸳鸯花初绽的时候……
造化弄人,偏偏生前我未曾得到的,在死后这两个月,如愿以偿了。
我这一辈子,活得颇为、无意义……
亲朋不在,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什么都没带走。
凄凉了一辈子。
想起我在皇后殿和宫人们一起抓兔子的那段时日,我突然很想哭。
若能重来一次,我再也不要做皇后了。
我只做安国郡主,守着爹娘的墓过一辈子,便足矣。
他从御书房过来找我时,我坐在鸳鸯花下正走着神。
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了我身上。
陪我一起在花前坐了下来。
“萧家动手了,煽动了南安王打头阵,大军已经连破三关,直捣京师了。朕下令让他们凑合着配合一下,象征性打几下,就放他们进来。尽量最大程度减少伤亡,避免百姓遭殃。
兵防图已经落到我们手里了,那幅兵防图,实则也是布兵图,上面有他们详细的作战计划,朕命人核查过,千真万确。
如今南安王的大军已经冲到京城门口了,萧岳就算想临时更改作战计划,也迟了。剩下的,只消守株待兔,瓮中捉贼。安安,朕有信心,赢下这一局。”
我低着头,眼泪落在了手里的鸳鸯花花瓣上,嗓音不轻不重地道:“那臣妾提前恭喜陛下,旗开得胜,剿灭叛党。”
臣妾二字,让他察觉到了异样。
“安安,你怎么了?”
我转着手中的花朵,擦擦眼泪,假装漫不经心:“没怎么,就是想起了去年的某一晚,沈贵妃端了碗绝子汤,灌进了我的口中……
我开始在想,假如我没有红颜早逝,该多好。
后来觉得,没意义了……
我不死,就得一辈子待在冷宫里,我没有丈夫,更不可能有孩子了……还不如早死。回想了一番,我在这世上,并无留念。”
他听到绝子汤三字,更是蓦然脸色煞白,拘谨又心慌地伸手想来抓我的手,但在将要碰到我时,又僵住了,心虚收回,目光躲闪不敢看我:“安安……”
他红着眼眶说不出话,半晌,他用着几近祈求的语气和我提议:“朕带你去泛舟好不好?朕带你去捉鱼,采莲子。
朕……带你出宫可好?你不是最喜欢出宫逛街么?朕、朕带你回公主府,那里还守着看你长大的老嬷嬷。”
我别过头,没搭理他。
他深呼一口气,接着温柔央求我:“要不然,朕带你去吃东西,看木偶戏?”
我打断他,“陛下日理万机,还是莫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如今举国正是动荡之时,陛下理应坐镇朝堂……”
他忽然把我抱进了怀中,微声哽咽:“你可知,与丢失皇位相比,朕此时,更怕你会离开朕。”
我呆了一阵,随后灵魂发问:“贵妃逼我喝绝子汤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管我……你还要把皇后宫打扫出来,给她居住。我被她欺负的时候,你一次没来。我被她冤枉,你反而次次有回应。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么?”
“朕、”
我昂头,两行清泪自我眼眶中溢了出来,怔怔地瞧他,我语气有些冷的说道:“陛下,你我如今,只是黄粱一梦,我总是要离开你的。因为,你其实从未拥有过我,我们两个,早就错过了。”
他眼眸红的渗血,瞧着我的眼神,恍若疼得撕心裂肺,“安安,别对我这样残忍……安安,你真的不肯再原谅我了么?”
我闷头倚在这位当朝天子帝王的怀里,咬紧唇角,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心,还是阵阵钝痛。
我听见他在低低抽噎。
哭吧,这些眼泪,原本就是上陵衡欠我的。
我没听他哭太久,就体力不支的晕倒在了他怀里。
他抱着我到处喊黑白无常。
笨,黑白无常又不是他跟前的太医,随叫随到,无常不要面子么?
更何况,谁家正经无常白天现身啊!
“陛下!看,我抓到了蝴蝶!”
“陛下……你能不能别画我了,我在你面前,你总看画干嘛?”
“你能不能,给我点一盏长明灯,我听说这灯……”
能为亡者引路,让亡者在阴间黄泉,不迷路……
“我听说这灯、特贵!有祈求长生平安的寓意!”
“陛下,我不喜欢拜佛……我总觉得佛看我的眼神凶凶的。”
“陛下——她泼我水呜呜呜。”
再后来,我没和他计较绝子汤的事了,我大度的和他翻篇了。
我想和他过普通夫妻的好日子,我想放纵一回,只做他一人的娇气小妻子。
他封的郡主泼了我茶水,我就不顾那郡主还媚眼含情的注视着他,向他暗送秋波,就哼哼唧唧的扑进了他怀里,指着那丫头便向他委屈告状:“陛下,她把我新衣服都弄湿了!”
他赶紧搂过我,将那郡主扔在了原地,避开众人的眼把我带到假山后,好脾气的耐心哄着:“湿了为夫再给你买新的,胳膊烫疼了么?乖些,为夫等会儿训斥她!”
“我不喜欢她看你的眼神……”我趴在他怀里厚着脸皮嘟囔。
“那朕便下令,挖了她的眼睛!”
“……那倒大可不必。”我可不能让自己的夫君从一代明君变成了昏庸暴君。
他看出了我在介意什么,便拿着我的手,按在心口,沉沉承诺:“安安,朕心中,此生此世,也就只有你了!”
我鼓鼓腮,故意抽回手和他无理取闹,“说的好听,你还有贵妃呢!你当初宠贵妃的时候,也说过这些话吧。”
“你若真在意她,待刘将军他们大捷,朕就下旨废了贵妃。”
“废了贵妃?算了吧,那可是你的心尖宝贝儿……你真正的结发妻子。”
“又胡说。”他猛地把我拉回怀中,用力揽住,神情认真的纠正道:“朕这一生,仅有你一个发妻!你记住,你安国,才是朕的结发妻子!”
我气鼓鼓的冲他吐了吐舌头,然后,把头放回他的胸膛上,“陛下。”
“嗯。”
“你也是我的夫君……”
头次用夫君称他,他有些震惊。
但又极快的回过神来。
贪婪的往我额上吻了下:“等萧沈两家的事情了结后,朕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你听见,会欢喜的。”
“哦。”
京城局势动荡不安,他不敢轻易带我出宫,便携着我在宫内玩了几日。
这几日,他身边只有一个贴身老太监陪着。
老太监每每见到他待我好,拥我入怀,便不由自主的双眼流露出欣慰之情。
我没规矩的拉着他下御花园的水池子捉鱼,还把池水泼在他身上。
我提着长裙子在莲花池里来回祸害,折了支荷叶遮在头上。
“青青水中莲,依依故人心,我有相思曲,赠予公子听。水上莲幽幽,水下鱼儿游,水面涟漪起,水是奴家心……公子啊,莫负奴家情。”
我将小时候常听的一支情曲唱给他听。
他听罢,阖目微叹,感慨万千,“朕竟不知,皇后曲唱的这样好。”
我不仅曲唱的好,我舞也跳的不错呢!
最后一日。
他将一朵鸳鸯花放在我的手中,“胜负,只看今日了,朕又要披上那身盔甲离开皇宫了,只是这一次,无需一年。今夜,便回。”
我隔着那身厚重盔甲抱住他,阖目深吸一口气,“子夜之前,能赶回来么?”
他低低道:“朕尽量。”
我扯了扯唇角,淡淡一笑:“上陵衡,一路顺风,平安。”
他拍拍我的后肩,侧首,含住我的耳垂,万般柔情道:“等我回来,明日,朕带你回家,带你去见岳父大人。”
“嗯。”
“朕还要,亲手给你做糖葫芦,编鸳鸯花手环。朕问过国师,国师说朝华殿的风水适合养你的魂魄,等朕回来,朕会将朝华殿改为皇后宫,朕搬去与你同住。
朕的真气,应该能让你舒适些,朕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说你想养只小鹦鹉,朕明日就带你出宫去挑。朕一定能找到,留住你的办法。”
我枕着他的肩膀,轻颔首,“去吧。”
他把我从怀里捞出来,再次握住我的手,目光真挚的同我道:“安安,等我凯旋归来。”
我深深的凝望着他,抿唇淡笑,“上陵衡,保重。”
一声保重,明为关心,实为告别。
他临行前不放心的频频回顾,迎上的,都是我温婉柔情的笑。
“你还是在怨他。”
“嗯?”
“为何不告诉他,你们幼时……”
“没有意义了。”
“你们两人前缘太深,却不得善终。”
“如果我没有多留人间两个月,他这辈子,都不会对一个冷宫皇后有其他感情。”
“你们,太晚了,生生错过了。”
我转身看向黑无常:“错过的,都不是良缘,不是么?”
黑无常轻叹:“何必呢,当真能放下么?”
我说:“放不下放得下,到了阴间,一碗孟婆汤下肚,都会洗去前尘。”
黑白无常相视一眼,没再多言。
入夜,临近子时。
我望着远处宫阁檐下的重重灯火,心情沉重的呢喃了一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