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数学老师的这句话似乎起了反作用,夜钧寰听后半个身子直接趴倒在课桌上。

“夜同学你很冷吗?”

数学老师发现夜钧寰整个人打着颤,便把空调温度往上调了两摄氏度。

“在空调房坐着还只穿一件短袖,有没有哪位同学暂时不需要穿外套的,先借给夜同学穿一下。”

坐在最后一排的班长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递给了老师,课室最后的两排座位好像中国的南方,前面那一块则好像中国的北方,无论前面那被空调吹得多冷,最后两排仍然和外面的气温一样。数学老师把外套披在夜钧寰的身上,手无意中蹭过钧寰的脸:

“是发烧了吗,脸怎么这么烫?”

数学老师想要进一步确认,摸了摸夜钧寰的额头。

“额头也这么烫,同桌先快点扶他去医务室看一下吧。”

“不用,我自己去吧。”

夜钧寰这下反而有了精神,站起身的速度可以叫“拍案而起”,跌跌撞撞地离开课室向医务室走去。

“发烧了吗?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的确,除了头疼以外,一丝和平常发烧时相同的感觉都没有出现。学校的水泥地和外面的烂泥地都是泥地,夜钧寰每走一步路,腿都要伸进三尺深的泥潭,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拔出。

“医生,老师说我可能是发烧了,让我来医务室看看。”

“哇,身上这么热,先坐那量体温。”

测量体温的时间让夜钧寰等待得很累,仿佛雪地里生起的篝火,虽然火热,其实离熄灭不远。十分钟过后,温度计内的水银柱高度平稳维持在“40”这一数值旁。钧寰深信自己体内的细胞与病毒对抗时使用了核武器,全身的基础设施被炸得天翻地覆。校医打电话通知卢老情况,然后在钧寰的双臂双腿上涂抹酒精,反复揉搓来进行物理降温——消防员救火也需要先扑灭外部的火焰。

“校医怎么样,他怎么会发这么高的烧?”

“估计是衣服没穿够,在空调房里着凉了。”

夜钧寰躺在医务室的床上,听着匆匆赶来的卢老与校医的对话,就像看着黑白无常拿着铁链准备把自己拷走。

“班主任还是尽快打电话通知家长来接人吧,发高烧不能留在学校校医室,是要上医院检查的。”

卢老拨通了夜母的电话,但只能听见电话那头传出系统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卢老又一连重新拨打了几次,结果依旧如此。

“你妈妈在忙吗,为什么手机打不通的?”

“昨天我家里有事报警了,估计是因为这个电话才打不通的吧。”

夜钧寰干裂的两片嘴唇上下抖动,绯红的舌头拍打口腔内壁,缓缓地发出说话的声音。卢老和校医估计没有报警的经历,钧寰的话宛如飞速行驶的大卡车,路人一般反应不过来。钧寰要过来卢老的手机,敲打完夜父的电话号码,把手机丢在床边。

卢老立即联系夜父,不想是急凉风撞上慢郎中,夜父过了良久才赶到学校,对卢老和校医做了个简单的感谢仪式,把夜钧寰领往离学校最近的医院。路途上指指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埋怨钧寰干扰自己工作。又动怒说:

“叫你平常上学要带多一件外套,学校的空调很冷,你偏不听,现在发烧了病死你也是活该。”

听说为人父的一般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便有“家严”一词进行称呼。夜钧寰搞不懂此时夜父是在关心自己,但说的反话,还是真的觉得自己打扰了他的工作。总之眼下关头夜父不如闭嘴,一个病危之人躺在床上,别人固然可以对他说早死早投胎,话是没错,就是那人咽气后兴许会用眼睛死死地瞪着你。钧寰心底一路上喊着冤枉,一直喊到夜父挂完号后回来:

“我还有事要忙,号我已经帮你挂好了,你看完病记得要拿药,拿完药就自己坐车回家休息吧。”

夜钧寰眯着眼,瘫在医院等候的长椅上休憩,手用力拉了拉披在身上的那件班长的外套——医院的空调也有一点点冷开药的时候钧寰发现夜父没给自己开药的钱,只得自掏腰包,交出去一百多元,换回来一大袋子药提回家。树施了肥料以后会显得更精神,人服完药以后反而就蔫了。钧寰把各类要服用的药丸攥作一把塞入嘴里,也顾不上烫,就喝下一杯滚沸的开水。整个人就像过载的机器,冒着烟停止了运作,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再次睁开眼,天朦朦亮,夜钧寰从书包的底部摸出手机,一看时间六点。“我睡了这么久吗?”钧寰掰着手指头,想来应该是已经睡下十六个小时。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昨日的那股灼热感褪去不少,全身上下仍是无力。双脚刚一落地,就踩到了那件班长的外套。

【在?你有没有班长的联系方式?/困/】

【还活着呢,病好了些吧?/呲牙/】

【暂时死不了,你如果有班长的联系方式赶紧发给我。/生气//生气/】

【班长就在我身边,他说外套就由你这个病号暂时穿着吧。】

【什么在你身边,现在不还没到上学的时间吗?】

【看来你脑子是烧坏了?现在才刚放学。/疑问//疑问/】

夜钧寰拉下顶端的菜单一看,原来刚才看走眼了时间,六点左侧那两个“下午”没看到。钧寰被自己的行为气得笑出声,无奈地用力拍拍脸,傻子应该感受不到痛觉。其实在外人眼里看来,无缘无故扇自己耳光的行为看上去更像傻子。人在床上躺久了,反而会腰背疲累,钧寰下床,该吃的药先吃了,然后活动活动全身被病魔缠绕的筋骨。

夜钧寰走至阳台,侧身倚靠在栏杆上,迎面吹来的风带有一阵新翻的泥土气息,楼下的地面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看上去下午曾降过一场不小的雨。阳台的地面凌乱地散落着几片玫瑰花瓣,自己插玫瑰的花瓶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阳台,其中一朵的根茎从中间折断,上面的花苞低垂在花瓶的瓶口,应该是受了下午的风雨摧残。

“这种花放在客厅又不碍着地方,不知道干嘛要移到阳台来。”

夜钧寰自言自语,从花瓶里轻轻地拿出玫瑰,打算换花瓶里的水。一不留神,错手把保温杯里喝剩的开水倒入花瓶,重新插上玫瑰后才发现瓶口溢出的水蒸气,就是不知是否有微微的玫瑰花茶味道。钧寰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朵刚刚掉落的花苞,玫瑰的汁液鲜血般从四个拳缝里渗出。

“千万别死啊,一支玫瑰要花我好多钱的。”

夜钧寰虽说从不信仰基督教,此时也只能双手合十,向上天做着祷告。而后走到阳台,抬手往楼下用力一扔。尘归尘,土归土,玫瑰从土里长出来,如今再让它回到土里也未尝不可,钧寰感叹于这一出现代男版的黛玉葬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