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糖尿病很严重,一天要打两次胰岛素,快七十了,还踩着一个凳子,撂着一个凳子去够东西,结果摔了下来,摔断了腰椎。做了两次手术,人是可以站起来了,但移动困难,只能在屋里扶着东西慢慢慢走走,大多数时间还是躺在床上。
可即便如此,宋北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有妈的孩子。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那个人走了,没有人再替他遮风挡雨了。
时间不多了。
宋北从母亲房间里出来,上楼拿了车钥匙,开了自家的沃尔沃S80,直奔珠海。拱北口岸过关人多,湾仔口岸坐小船摆渡只几分钟,已过濠江。再从港澳码头坐船到香港,步行到尖沙咀,乘天星小轮过海,铜锣湾,中环,上环,机场快线,飞速地穿过青马大桥,掠过CHINASOURCEEXPO的巨幅广告招牌,香港机场到了。
在机场售票处买了最近一班飞美国的机票。
走过漫长的安检通道。“麻烦把行李过一下机,有没有充电宝,打火机或笔记本电脑之类地,请自己取出来,放在篮子里。”安检员边说边拎过来一个四四方方蓝色的塑料筐。宋北将拉杆行李箱放在黑黑宽宽,缓慢滚动的输送带上。“背包也过一下。”宋北将斜背的小包也放了上去。“麻烦外衣也脱一下,放在篮子里。”宋北将外衣兜里的手机和钱包取出,放在篮子里,过了安检门,站在地上画了两个大脚印的位置。面无表情的女安检员手持一根长长,宽宽,扁扁的探测仪,上上下下扫了一会儿,“麻烦转过来”,又徒手上上下下摸了几下。另一位安检员的声音响起,“这个箱子是谁的?”“我的。”宋北回道。“麻烦打开一下,不能带水的。”宋北将密码锁的密码对齐,999,打开箱子,取出保温杯,拧开密封完美的杯盖,喝了两口。“能喝完嘛?”“有点烫。”宋北笑着说。“拿过来我帮你倒掉吧!”宋北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个大垃圾桶,上面用白纸贴着“液体处理桶”。
收拾好东西,进入候机大厅,登机口31B,箭头指示前方。大屏幕上的航班班次一条一条地重复滚动着,好久也看不到自己的号码,人声嘈杂。
他觉得好累,好像长途跋涉走到了路的尽头。机翼压着白线狂奔,终于,飞机腾空而起的时候,宋北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拉扯了一下,眼睛里有些湿润了,原来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强大。
脑海中莫名其妙地闪过刚才在铜锣湾见到的那辆叮叮,一种老式的双层有轨电车,车身的巨幅广告被喷成大红色,上下两层车窗间书写着两行大大的白色繁体字,人生有起落,经典永传承。一个卡哇伊的日本动漫少女举着锅铲,系一条淡棕色的围裙,珠江桥牌,SINCE1958,萌萌地贴着车门,望向另一侧车门上高大的酱油瓶,金标生抽王。
车厢里隐约有淡淡的灯光,一两个乘客正望向窗外。回不去了,他知道的。他突然想哭,却好像记不清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火柴盒大小的建筑雕刻着大地,在落日与地平线之间,他闭上了眼睛,只有黎明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