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手中的郁金香。刚刚采摘下来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般的光泽。
光明也有正面和反面。
在箱子上慷慨激昂的疯子,和分发郁金香的学生,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校长的光芒,正逐渐笼罩着这座城市。
天国近了。
菲勒蒙再次加快了脚步。
他今天出来,并非为了这件事。他一大早就出门了,但现在太阳已经西斜。
影子越来越长,而他的脚步却越来越踉跄。虽然已经是深冬,但他额头上却不断地渗出汗珠。
“巴克斯顿府。”
菲勒蒙来到一栋公寓楼前,反复确认了一楼的门牌和地址。虽然他已经知道这个名字,但他还是拿出纸条再次确认了一遍,才敲响了房门。
“谁啊?”
一个与菲勒蒙年纪相仿的女人打开了门。看到他,女人说道:“啊,你就是……”,然后侧身让开了路。
“请进。我父亲已经等你好几天了。”
菲勒蒙走进走廊,习惯性地想要观察周围的环境,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开始想象,主要是关于人际关系的想象。
这个女人是巴克斯顿老人的亲生女儿,还是儿媳妇?这房子对于一个大家庭来说有些狭小,但菲勒蒙却没有看到任何孩子生活的痕迹。不过,以她的年纪,孩子应该都已经成家立业了,所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由于走廊狭窄,菲勒蒙的思绪被打断。
“就是这里。父亲,上次联系您的那位……”
菲勒蒙摘下帽子,走进房间。
房间里,一位年迈的老人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眼神并非是在打量他的衣着或鞋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真像,真像啊。”
菲勒蒙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看着老人,心中充满了疑惑。他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老人与他的父亲是同一时代的人。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看起来如此落魄的老人,真的和他的父亲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吗?
在菲勒蒙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早已冻结的。他觉得自己与镜子里的自己,比与眼前这个老人,有更多的共同点。
“接到你的联系,我真是吓了一跳。”
老人,巴克斯顿男爵,是他父亲生前的朋友。而且,据菲勒蒙所知,也是最后一个。
关于父亲模糊的记忆,如今只能依靠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就像父亲去世时一样,摇摇欲坠,这让他下定了决心。
“赫伯特,赫伯特。赫伯特。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
老人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带着一丝见到鬼的惊慌失措。
“虽然我没有详细了解,但如果你执意要见我,一定是关于你父亲的事情吧。”
“是的。”
巴克斯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坐下再说。”
菲勒蒙艰难地坐了下来。
“你的腿……”
“啊。”
最近菲勒蒙接触的,都是已经知道他情况的人,或者是他认识的人,所以被人当面问起这件事,反而让他感到有些不适应。他的反应慢了半拍。
“发生了一些意外。”
“是啊,肯定发生了什么。”
老人则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不停地点头。
“是照片。”
“照片?”
“没错,就是照片。照片刚出现的时候,画家们都叫苦连天,说自己要失业了。只要按下快门,就能在几秒钟内,比画家花几个小时画出来的作品更加精细。但是,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嗯。”
菲勒蒙完全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就算画一匹奔跑的马,画家也只是在想象那个瞬间。他会反复观察马匹,然后猜测马奔跑时肌肉的变化。但照相机不一样。它能捕捉到最真实的画面,而不是经过任何人想象加工的画面。这就是本质的区别。但是,画家最终并没有消失。你知道为什么吗?”
见菲勒蒙没有回答,老人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因为记忆不像照片那么精确。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会变得模糊,变得朦胧……也会变得更加美好。而照片,几十年都不会改变,它赤裸裸地记录着现实,所以它从一开始就毫无用处。”
他一脸伤感地停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太久远了。我记不清所有的事情了。更何况,赫伯特,你父亲的事……”
“您是什么意思?”
“在你父亲的朋友当中,我也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存在。”
然后,他说出的话,却与他刚才那副怀念的表情截然相反。
“他是个非常激进的人。现在从事体力劳动的贵族并不少见,但在当时,没有人能像你父亲那样快速适应。”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在这座城市里,语言总是具有多重含义。
“他做过泥瓦匠。”
“我不知道您对我父亲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菲勒蒙的坏脾气又犯了,他总是很容易被激怒,而且说话也不经大脑。
他还没来得及后悔,巴克斯顿就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显得格外洪亮。
“你不仅长得像你父亲,就连脾气也一模一样。”
巴克斯顿的厚脸皮,反而让菲勒蒙冷静了下来。
“我?”
“你第一次听说吗?”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他从未见过父亲发脾气。
父亲对大哥很温柔,对二哥和他也很严格,但从来不会因为他们犯错而发火。父亲的愤怒,总是以一种不满的形式表现出来。
这是菲勒蒙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甚至从未想过要去了解的父亲的另一面。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问这个。”
巴克斯顿挑了挑眉毛。
“那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他眨了眨眼。
“你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很遗憾,我不知道。”
“是啊,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情。”
菲勒蒙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巴克斯顿陷入了回忆。
“那真是一场惨烈的死亡。是意外,在工地上……”
菲勒蒙离开巴克斯顿府的时候,手中的郁金香已经开始枯萎,花瓣边缘也开始变色。
那天晚上,菲勒蒙做了一个关于大海的梦。
他坐在一艘小渔船的船尾,随着橙红色的海水,缓缓地向西边落日的方向漂流。这是一个只属于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