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走进咸福宫,海兰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感叹道:“怎么连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双喜没好气道:“传旨的时候你聋了是吗,咸福宫有人染了疥疮,不得已封起来,这才没人的。平日里这里头比翠云馆不知道热闹多少。”
殿门打开,高曦月和茉心看见来人,有些意外,如懿倒是语气轻快地蹲了蹲身子:“给贵妃娘娘请安。皇上让嫔妾来探望贵妃娘娘。”
她抬眼一瞧,高贵妃靠在一个沙金宝蓝起绒蒲桃锦靠枕,里头似是填满了花苞,散发出茉莉的幽幽清香。一身浅樱红的丝绸绣海棠花寝衣,外边罩着紫貂风领玄狐皮大氅,抱着一个蓝地缠枝花锦珐琅手炉,里头的炭火在火光中透出白霜霜颜色,并无一丝烟气,是上好的银丝炭。因在病中,已经干枯的头发只用一抹深紫色水獭皮嵌珍珠抹额勒着,金丝镶翡翠镯松松地戴在枯瘦的手腕上,留长的指甲上涂着水红色蔻丹,掩盖住指甲上并不正常的苍白。人已经干瘦透了,可这般装束,也可见从前金尊玉贵,丝毫未减。
而茉心本来在一旁捧着一碗人参燕窝粥喂着高曦月,一碗粥里有大半碗的参片和血燕。
如懿的眼神上下逡巡着,神色越发冷了。
高曦月懒得多给她一个眼神,开门见山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如懿耐下性子道:“曦月,咱们在宫里都活了快半辈子了,却一直活在别人的算计里。”
话音未落,高曦月冷道:“你一个常在,敢直呼本宫闺名,茉心掌嘴。”
如懿脸上便挨了重重一掌。
海兰扑上来想护住如懿,曦月重又躺下,懒懒道:“这一掌是告诉你,本宫纵然重病,也不是你可以骑在头上。知道什么,接着禀报吧。”
如懿忍气吞声,道:“你如今这般,你知道是为何吗?”
曦月冷笑一声:“你说的是海兰嚷出来的,齐汝把本宫越治越病的事情?那件事本宫已心如明镜,大仇已报。宫闱秘事,原是衣袖笼里掐手指,不该透出半分。你私自探听,还敢几次三番随意乱说,本宫不得不罚。茉心,再掌嘴。”
双喜上前把海兰牢牢制住,如懿面上又挨了一掌,两边脸颊都红肿起来,嘴里一股铁锈味。
如懿不知是意外还是被打的,呆了一呆,嘟了一嘟嘴,接着道:“贵妃娘娘,请把那镯子给我。”
曦月将镯子褪下,给她。
如懿打开锁扣,抖了抖,什么都没抖出来。
高曦月见她动作,道:“你知道这里头原本是有东西的?”
如懿惊讶道:“贵妃娘娘一早就知道?”
茉心道:“这镯中藏香,本是皇上的巧思,但从前皇后娘娘有孕时,有一次贵妃娘娘将这镯子献与皇后娘娘赏玩,哪知皇后娘娘孕中闻着那香便反胃干呕,失手摔了镯子,把里头的东西摔出来了。因此为着皇后娘娘凤体,也因为里边的东西没什么香味,便都剔了出来。”
如懿听到此节,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牵到伤处,又龇牙咧嘴起来。
但她还是开口道:“你侍奉皇上多年,一直未有子嗣,全是拜这镯子所赐。那些香饵,是伤人血气,让女子不孕的零陵香。”
曦月心神震动,多年来一直存着的疑影顿时有了印证。
难怪皇后离那香略近些便害喜反胃,难怪星璇把香饵送到母家后,家中的答复语焉不详,却是让马氏过来劝自己放弃求子。
她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一直自我催眠,不敢往皇上身上想。
现在被如懿一语道破,高曦月原以为自己会难过,可在最初的震动后,她心下却是十分平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不再对皇上抱有期待?是皇上对自己说出真相,却只把自己当做对付柔淑长公主的工具?还是皇上这几年来一次都未踏足咸福宫,任由自己自生自灭,却与纯妃、炩妃先后有了孩子?
茉心看她平静的表情,反而慌了,立时就要送客。
曦月却止住她,莞尔道:“娴常在巴巴地过来,就为了告诉本宫这个?”
如懿本来想看她伤心愤怒,最好因此说出些什么自己从前被冤的事情,没想到她却仿佛隔岸观火一般,一时也踌躇了。
曦月转过来,一手支着头,玩味地看着她道:“你是不是觉得,皇上防着本宫,不叫本宫有孩子,对本宫不是真心,本宫会难过啊?”
如懿沉下脸道:“贵妃娘娘何必强撑呢,您如今该明白,皇上对您宠爱,也只是冲着高家的缘故,宠爱之外,更多的是提防。”
曦月哈哈大笑,笑得咳嗽起来。
茉心赶忙上前抚着她胸口顺气,曦月缓过气,又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好半天才道:“怎么,知道皇上对本宫的心不是真的,就觉得对你的心是真的了?哈哈哈哈哈,如懿啊如懿……”她用手指点了点,又道:“你是不是还在为绛雪轩的事情耿耿于怀,觉得你当年不过是输在姑母倒台?”
“所以皇上必须是为着富察家,才尊重皇后娘娘,必须是为着安抚高家,才宠爱本宫。可你有没有想过啊如懿……”
高曦月笑容愈发灿烂:“玫嫔不过是南府乐伎出身,照样得宠有女,慎妃的阿玛从前得力,可自从乾隆三年受伤,便几乎隐退,慎妃的两个弟弟也还小,她母家哪还有什么势力?还有,炩妃,谁都知道,炩妃就是穷门小户出身,额娘弟弟都是乡野之人,又有什么势力可言?可人家还不是盛宠多年,无子封嫔、封妃?”
她眼看着如懿黑脸,心中满意,闲闲地抛出了最后一击:“皇上纵然可能遭到前朝掣肘,一时违心,虚情假意,可是皇上到底是个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喜欢谁,就想待谁好,不喜欢谁,就不想待谁好,这岂是藏得住的?”
如懿退了两步。
不会的,皇上当然是真心待她,只是顾忌各方势力,怕待她太好会让她成了靶子!
这时外间乌云密布,一声闷雷响起。
伴随着闷雷,一阵脚步声从咸福宫外传入。
明玉戴着面纱进门来,喝道:“娴常在,皇后娘娘有旨,咸福宫闹疥疮,为防过人,不许旁人擅入,且贵妃娘娘病中,不许他人打扰,您却假传圣旨入内,违反皇后娘娘懿旨!请您回翠云馆静待皇后娘娘责罚!”
说罢,她身后冲出几名太监,将如懿和海兰制住,捂着嘴拖走。
戴着面纱和手套的黄太医也跟了进来。
明玉上前道:“贵妃娘娘,娴常在没扰着您歇息吧。”
曦月坐起来,道:“明玉姑姑怎么来了?”
明玉道:“这娴常在假称奉皇上口谕来探问,让守门的太监开门,太监知道厉害,让人到长春宫禀报,皇后娘娘去找皇上求证,才知并没有这样的口谕,皇后娘娘唯恐娴常在包藏祸心,所以让奴婢来看看。贵妃娘娘,是否要让黄太医请个平安脉。”
曦月道:“替本宫多谢皇后娘娘。本宫无事,还有,娴常在虽是擅入,但双喜是本宫旧仆,本宫还想与他说句话。”
其实从在直播里看到如懿到咸福宫门外,三人组就开始分头行动了,没想到两人对话进程如此之快,片刻间如懿就什么都抖出来了。明玉一路上已经通过直播听到两人对话,她细细地看看曦月面色,见她的确没什么不对,又坚持请求让黄太医诊脉,确认曦月的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后,才道:“一切由贵妃娘娘做主。这娴常在从前胡言乱语的时候多了,若是说了什么不恭之语,还请贵妃娘娘不要放在心上。奴婢先告退了。”
她正要退下,曦月忽道:“等等。明玉姑姑,烦你向皇后娘娘通报一声,本宫想见皇上一面。”
明玉道:“奴婢会禀报。只是贵妃娘娘,如今咸福宫的疥疮虽已经平息,但为防万一,自明日开始,各处仍要撒生石灰杀灭疥虫,撒满七日,方可打开宫门。皇上龙体金贵,更要仔细,且如今还在节里,只怕至少十日后,皇上才能摆驾咸福宫。”
曦月静了静,忽然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好,那本宫就多谢明玉姑姑了。茉心,赏。”
明玉谢了赏离去,曦月才转向双喜:“双喜,你之前说可以再助本宫一回,这话还算数吗?”
双喜跪下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奴才有一种药粉,沾了便会让人生蛇缠腰。这药奴才原打算用在另一个人身上,后来发现病痛对此人无用,所以作罢。这原是折寿的事情,从前不敢污了贵妃娘娘耳朵,如今贵妃娘娘既然下定决心,奴才会把此物送来。”
曦月轻声道:“还有,你想办法,去把那锁着的宫人住处打开,拿一样枕套之类的东西出来。茉心,去拿皮手套,别让双喜粘上疥虫。”
而此时,皇帝正在养心殿中,痛苦地抱着头翻滚。
七日后,咸福宫大门打开,曦月以六阿哥年幼,皇后不可冒染病风险为由,婉拒了想来探望的容音,又打发茉心去请阿箬、蕊姬和嬿婉。
只有嬿婉应邀前来。
她腹部隆起,原本清瘦的身形也微微发福,一身家常的湖绿绣花衬袍,外罩一件杏色镶毛边绣团花褂子,左手戴着一个银丝镯,低调而不失庄重。
她在春蝉的搀扶下正要行礼,曦月便说免礼,又让茉心赐座。
嬿婉让春蝉奉上一个暗花缎面白狐皮护手,道:“早就想来拜见贵妃娘娘,只是先前节礼繁多,也怕扰了贵妃娘娘歇息不敢来。这护手是臣妾特意挑的皮子,不成敬意。”
曦月让茉心把护手收下,想了想措辞,说:“本宫有时候想想,从前有些事是本宫伤了你,还有慎妃、玫嫔。本宫想让你们来,把从前的恩怨说清,补偿一二,可是也只有你,怀着身孕还肯前来。”
嬿婉道:“贵妃娘娘原是提点,臣妾只有领受。臣妾来有臣妾的道理,慎妃娘娘和玫嫔娘娘不愿来,也有她们的道理。”
曦月笑了笑:“越发伶牙俐齿了。说说吧,你有什么道理?”
嬿婉左右看一眼,曦月道:“有话就说,这儿没外人。”
嬿婉这才道:“贵妃娘娘,娴常在几日前假传圣旨擅闯咸福宫,已经被皇后娘娘罚禁足抄经了。只是娴常在趁您病着就这般冲撞,着实可恶,抄经只怕不够。您若想一泄心头之恨,臣妾斗胆请您助臣妾一臂之力。”
曦月饶有兴致:“说说吧。”
又过了三日,这一日傍晚,皇帝摆驾承乾宫。
王蟾打发一个脸生的小太监,偷偷去了趟咸福宫。
殿里,皇帝坐在狐皮坐褥上,看着嬿婉亲自泡茶,手上一个银丝镯与茶杯相击,泠泠有声,便说:“嬿婉啊,你有了身子,别忙前忙后的了,来朕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