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依言坐了,与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皇帝问:“这镯子,朕不记得赏过你。”
嬿婉道:“回皇上的话,这是臣妾有孕后,娴常在送来的贺礼。”
皇帝一听到如懿就觉得不悦,冷了语气道:“娴常在还肯给你送礼?”
嬿婉靠在皇帝肩头,柔声道:“听说娴常在与皇上青梅竹马,且她是潜邸旧人,皇上待娴常在,比旁人宽厚些,也是皇上顾念旧情之故。想来娴常在蒙皇上圣恩,也知改过,不再与后宫众人针锋相对。”
皇帝点了点她的鼻子:“就你实心眼,记恨都不知道记恨。听说你之前还去咸福宫探望贵妃,你是有身子的人,贵妃从前也总给你脸色看,你又何必去她那里?”
嬿婉道:“咸福宫里的疥疮已经平息了,臣妾去拜见,也是无妨的。贵妃娘娘也是自潜邸便陪伴皇上,资历最老,位份也只在皇后娘娘之下,对臣妾偶有训示,也是应当,臣妾岂能因此生怨?”
这时王蟾忽然进来道:“皇上,主儿,咸福宫的茉心姑娘求见。”
皇帝有些扫兴,道:“告诉她,朕已经听皇后禀报了,朕这几日得空就去探望贵妃,让她回去好好伺候着,别在外边乱晃。”
嬿婉劝道:“皇上,要不您就去一趟吧,臣妾之前去拜见时,见贵妃娘娘病容憔悴,说话也没力气了,只怕是……臣妾不敢妄言,只是,皇上,臣妾不想您留下遗憾。”
皇帝想了想,治水虽有裘曰修这个新秀,庄有恭这个妹夫也渐渐显出能力,但整体治水的方略是高斌提出,且这工程浩大,千头万绪,除了高斌,一时还真找不到可以胜任的人。且高、鄂两家联姻,势力更大,先前仲永檀因参奏张照,反被张照参奏其将鄂善受贿一案透露给了鄂容安,而鄂容安下狱后,高斌捐弃前嫌四处奔走,保住了鄂容安。如今高家已经不是自己的刀,而是西林觉罗氏的刀了,自己想处置,也要顾虑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因此,贵妃那儿,还是要给些最后的体面。
思及此,他便说:“嬿婉是贤良人。好吧,朕去一趟咸福宫。”
他踏进咸福宫,便看见高曦月穿着昔日最爱穿的樱桃红洒金蝴蝶牡丹纹氅衣,戴着一色的鎏金首饰和金镶玉明珠蝶翅步摇。只是她人已经熬得瘦骨伶仃,这一身衣裳裹在身上也显得空落落的,连面上脂粉都是虚浮着一层。
到底是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人,皇帝看着不禁也感到心酸,便扶住了将要行礼的曦月,道:“既病着,就别劳碌了。”
曦月平静地坐下,道:“皇上也坐吧。”
皇帝在她面前的椅上坐下。
曦月道:“自中秋家宴以来,臣妾与皇上已有三年五个月没见面了。臣妾自知容色衰败,自知以此面目求见实乃不敬。可臣妾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是想见皇上最后一面。”
皇帝沉沉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曦月让茉心下去,自己跪了下来,颤巍巍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绢布包,打开来,露出里面的香饵,递到皇帝面前。
她眼中犹带着一丝希冀的光芒,问道:“皇上可识得此物?”
皇帝心中一紧,口中应道:“看着像是香饵。”
曦月道:“这是皇上赏给臣妾和舒嫔的那对镯子里的东西。臣妾一直以为,这是皇上的巧思,但是,有人告诉臣妾,这是零陵香,会断人胎气,使人不孕。”
皇帝又惊又怒,立时道:“是谁告诉你的?”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曦月眼中的光芒,灭了。
她惨笑一声:“看来皇上根本不想要臣妾的孩子。您宠了臣妾很多年,臣妾以为,您是真心喜欢臣妾的。”
皇帝冷冷道:“真,什么是真。曦月啊,你还记得你当初的模样吗。朕还记得,初见你时,你是何等娇柔,但你如何会变成利用献艺之机谋害太后的人了?”
曦月的语气陡然冷厉:“臣妾虽然罪不可恕,可臣妾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里头难道就没有您的半分缘由吗?”
皇帝一时无言。
曦月又道:“皇上不是想知道是谁告诉臣妾这个秘密吗?其实,皇上一想便知,咸福宫近来无人踏足,而先前是谁,宁可犯下假传圣旨的大罪,都要进入咸福宫来见臣妾?”
皇帝霍然站起,惊异道:“你是说?”
曦月又软了语气,让茉心带上来一个花鸟纹靠垫:“让皇上坐了这么久,竟然忘了,数九寒天,该给皇上垫个垫子才是。皇上恕罪。”
茉心垫上靠垫,皇帝坐下,听曦月缓慢而吃力地说着:“皇上细想想,这几年见过臣妾的人中,皇后娘娘虽然对调香有兴趣,但于此道不过平平而已;婉嫔和炩妃也并无这许多见识,倒是娴常在,她是乌拉那拉氏出身,乌拉那拉氏最擅长什么,皇上您是知道的。
而娴常在所为,恐怕不只是诛臣妾的心而已。先前炩妃来探望臣妾,臣妾便见她手上,戴着一个镯子,虽然不如皇上赏赐给臣妾的华贵,却是相同的式样。炩妃提起过,这镯子,是娴常在为贺她有孕,赠与她的。”
皇帝大惊失色,几乎立刻就起身而走。
曦月目送皇帝远去的背影,再也维持不住跪姿,跌坐在地,却哈哈大笑起来。
茉心急忙上前,搀扶起曦月,曦月笑得接不上气,边喘息边道:“把那垫子烧干净,按着双喜说的法子,好好地洗干净手和身子。一丝痕迹都不要留下!”
话音刚落,她便昏了过去。
那边厢皇帝急急走向承乾宫,却远远看见承乾宫的灯火已经熄灭,便先打发进忠去问一声。
进忠很快回来,禀报道:“皇上,炩主儿有了身子,难免倦怠贪睡,您离开后,便早早歇下了。”
皇帝道:“进忠,你去,告诉伺候的宫人,悄悄把炩妃今晚戴的镯子拿出来,朕明天就赏十个更好的给她!”
春蝉早就将香饵再次填入镯子,从殿中出来,将镯子恭恭敬敬地捧到进忠面前。
一夜过去,曦月醒来,就看见容音守在床边,黄太医站在她身后。
安慰、委屈、惶恐,各种情绪立刻涌上来,曦月落下泪来。
她拭泪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臣妾这儿若是还有疥虫未灭尽,过给皇后娘娘,那臣妾真是罪该万死了。”
容音道:“贵妃多心了,咸福宫都撒了七天生石灰了,哪还有什么疥虫。”
曦月费力地笑笑,说:“皇后娘娘,您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镯子不对劲?当年您特意要走这个镯子,众目睽睽之下害喜将镯子摔了,就是想告诉臣妾,这镯子里有东西,而且会对女子妊娠有碍,好让臣妾有所提防。”
容音没有否认,犹疑道:“有时候我在想,揭开真相,对于你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曦月道:“臣妾糊涂了一辈子,临了,不想再做一个糊涂鬼。皇后娘娘是真心为了臣妾好,而不是为了戳臣妾的心窝子,或是利用臣妾,才告知真相,这是皇后娘娘的好意。何况皇后娘娘,也给过臣妾报仇的机会,不是吗?”
这时进保入内,拿出皇帝诏书。
容音扶着曦月下床,两人与众宫人跪下,进保读了诏书,皇帝封了曦月为皇贵妃。
又有宫人拿着各项赏赐入内,曦月被茉心扶上床躺着,她并没多看那些赏赐一眼,只让人收起来,又对进保道:“进保公公,有几件事,请公公转达皇上。我死后,从前赏赐之物,按例应收回,我陪嫁的首饰,一半赐给慎妃,一半以赏赐名义给本宫的三妹,她还是未嫁之身,有些东西傍身,总是好的。本宫的琵琶,全数赐给玫嫔。
我的死讯,请皇上不要告知高家。永珹不过是在我这里待过几年,他名义上是履亲王的嗣子,因此不必来参加丧仪,更不必为我居丧;至于茉心和那些还活着的宫人,也都不必为我守孝了,从咸福宫的份例中拨钱,一人赏二百两银子,都放出去,茉心年岁大了,若不愿出宫,就给她安排个轻省差事吧。”
进保见她交待后事,唬了一跳,跪下道:“皇贵妃娘娘,您必是有后福的,还请不要这般想。”
茉心也跪下泣道:“奴婢不离开主儿!”
曦月冷静道:“哪有长生不死之人,我自己如何,心中有数。”
进保看向容音,容音点头道:“就这么说吧。”
进保只得出去了。
曦月交待了许多,已经没什么力气,她看向容音,笑了笑,缓缓说:“我昨天,睡得很踏实,还梦见阿玛跟额娘,他们说念着我,让我病好了,就赶快回家。从前汉明帝梦到光武帝、阴太后,第二年就驾崩了,这其中的道理,无论是对至尊帝王,王公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是相同的。”
容音虽然知道曦月死期将至,早有准备,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滴下泪来。
曦月又道:“皇后娘娘,其实,梦也只是梦罢了。我的亲额娘在生下我不久后便去了。说来您可能不信,我有自己为婴儿时的记忆,记得自己在襁褓中,额娘躺在旁边。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身上很冷,很冷,也没力气抱我。”
两行泪从她眼角滑落,她闭上眼,声音已经轻得几乎听不见:“皇后娘娘,您能不能,抱一抱我?”
容音抱住了她。
她用最后的力气,在容音耳边低声道:“我让皇上染了疥疮和蛇缠腰。这两样病都是过人的,你们,自己小心。”
好温暖的怀抱,额娘的怀抱,应也是这样温暖的吧。
黄太医见曦月阖上双眼,从容音怀中一点点滑落,低声道:“皇后娘娘。请让微臣为贵妃娘娘搭脉。”
容音将曦月轻轻放下,站到一侧。黄太医往贵妃手腕上放上帕子,搭了脉,又试了试鼻息。
他沉重道:“请皇后娘娘节哀。”
乾隆十年正月填仓日,皇贵妃高氏薨,谥曰慧贤皇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