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歧路(一)(2 / 2)

恶娇 刘相岑 2371 字 23天前

之后几日,她没派给昭昭重活,也没让昭昭顶着伤去前楼弹曲儿。

小多感叹着虞妈妈居然也有心善的时候,昭昭心里却打起了鼓,总觉得虞妈妈要派她去做难办的事。

一天夜里,昭昭已然睡下了,门被敲得咚咚响。

来人是小多,面色难堪道“昭昭儿,虞妈妈要你去西院一趟。”

昭昭穿上衣服出了屋子,和小多一起踩着月光去西院。

春夜微凉,衣衫单薄的昭昭竖起了寒毛。

她猜到了要去做什么,直问道“哪个姐儿怀上了?”

青楼里有一系列避孕的手段,但大多数妓女还是免不了怀孕。

怀了孕就得落胎,人人都嫌这是染晦气损阴德的事,给钱也不干,于是落胎这事儿只能由虞妈妈亲自来。

为了留窈娘在楼中过活,昭昭从虞妈妈那儿接过了这恶差事。

从今往后,她手上血淋淋的再也洗不干净了。

小多垂下头,沮丧道“是云儿姐。”

云儿是楼里顶漂亮的姑娘,性格泼辣,脑子清醒。

她端着清倌的架子,把男人当狗逗,栽在她手里的男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通常情况下,那些男人的银子花出去了,却连云儿的手都没摸到,更别说一亲芳泽了。

昭昭蹙眉“什么男人能把她哄上床?”

“就是那个放印子钱的……”

不等小多说完,两人已经走到了西院,里面传出云儿撕心裂肺的声音

“赵四,你个狗娘养的王八蛋……姑奶奶要杀你十八代祖宗!”

还没进屋门,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这味道昭昭并不陌生,怀孕的女人喝了凉汤都这样。

那玩意儿是由红花和赤汞兑成的,一碗喝下去,肚中孩子片刻便会绝气,之后只需将死胎排出即可。

这法子听着简单,可过程中的女人却痛苦无比,浑身上下冰烈火烧一般。

落胎后也有诸多后病,轻则中毒,重则丧命。

许是疼到了极致,喝了凉汤的云儿骂着骂着竟然哭了起来。

房门被推开,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见了昭昭如同看到救星

“昭昭姐,你终于来啦……”

昭昭躲开她眼里希冀的光,哄道“放心吧,云儿姐不会有事的。”

说罢,她让小多在外面等候,自己推门进了屋。

屋中烛火昏黄,地上的血红得发黑。

顺着血往前望,云儿躺在床榻上,四肢都被用绳子绑了,苍白的脸上泪混着汗,嗓子已经哭喊哑了

“杀千刀的……明明知道姑奶奶怕疼……”

昭昭用温水湿了帕子,擦云儿额上的汗,把手塞到她手里,轻声道

“云儿姐,痛就握紧我,挨过这会儿就不痛了。”

其实昭昭知道,云儿也知道——真正的痛还在后面。

虞妈妈派到她来这里,是让她守着云儿落胎的。

若是一碗凉汤没落下胎,就要灌第二碗,第三碗……终究不行的话,就只能由昭昭亲自出手,把云儿腹中胎儿杖死或者缠死。

云儿流着泪,哀戚又自嘲地笑了

“男人骗我也就罢了,连你也骗我。”

昭昭垂下头,没再说话。

她懂点皮毛的医术,用手摁住云儿的脉搏,片刻后她神色凝重,移开了手。

胎儿的脉象还强得很。

寻常人家都盼求儿孙的身体强健,可妓女最不盼这个,无法降生却身强体壮的胎儿只会让母亲多受磨难。

昭昭的手绞着衣摆,别过头没看云儿苍白的脸,艰难道

“下不来。”

泪水和汗水把云儿的发鬓全打湿了,丝丝缕缕地粘在脸上,她颤了颤苍白的唇

“昭昭儿,再给我倒碗凉汤吧。”

盛凉汤的铜水壶就在桌上,锈迹斑斑,苍老得像一张历经无数苦难的女人的脸。

昭昭倒出一碗,手止不住地发颤,她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唇亡齿寒地想到自己将来也会有这一天。

为什么要有妓女?

为什么要有贱籍?

为什么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没得选,只能做任人摆布的玩物?

她想着,想着,艰难地把碗递到了云儿唇边。

手颤得越来越厉害,像是有人在狠狠地碾踩她的心,她居然难过得也想哭,仿佛躺在面前的人就是自己。

云儿哄她,轻声说“……昭昭儿,别觉得对不住我。”

昭昭扶住她的头,闭上眼,心一横把凉汤灌进了她嘴里。

药效发得很快,云儿如同被摧筋断骨一般痛吟起来。

为了防止落胎的姑娘们弄伤自己,虞妈妈下令用绳子将她们的四肢绑住,不准动弹。

云儿揪着绳子,几片指甲齐根断裂,满手是血。

昭昭想抱住她,凑近时才发现,她疼得快把牙咬碎,齿间已经渗出了猩红。

云儿眼中没有恨没有怒,只有死寂般的空洞,像是一万年也沉不到底的深渊

“昭昭儿……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

痛苦到了极致,也厌倦这样的生活到了极致。

昭昭抱住她,紧紧地抱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云儿的泪把昭昭颈间打湿,外人口中精明伶俐的婊子此时呜咽得像个孩子,一会说“我怎么信了他的鬼话”,一会说“世上对我最好的人竟然也骗我”。

最糊涂时,云儿说出了一句极可笑的话——

“他说他会娶我。”

从会走路起,昭昭就知道这种鬼话万万信不得。

世间男子多薄幸,对良家女子都做不到有始有终,怎会对她们这些妓女有真心?

聪明如云儿,竟然也栽在了男人身上。

好在第二碗凉汤下去后,胎儿顺利死于腹中。

昭昭给云儿喂了凝血的药,又帮忙清理了身体。

天亮时,昭昭终于带着一身血腥味出了屋子。

小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睡着了,揉着眼问昭昭

“云儿姐还好吧……”

昭昭摇摇头,懒得多说。

料峭晨风中,她抱着自己的手臂缓缓蹲下来,看着地上运着树枝的蚂蚁,良久才开口道

“小多,我们将来会活得像人吗。”

小多没有说话,从袖子里掏出虞妈妈送给昭昭的那根烟枪,借着檐下快熄的夜烛点燃了,递给昭昭。

昭昭没拒绝,接过来闷了几口,呛得唇间鼻间全是旱烟的苦味。

难怪虞妈妈会说她早晚用得上,原来是因为这东西能让她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啊。

昭昭靠在门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她累了一夜,渐渐眯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昭昭梦见了菩萨。

那菩萨并不慈悲,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却带着讥讽般的怜悯

“昭昭,手上沾血的感觉如何?”

若是他慈眉善目一些,昭昭倒不介意在梦里大肆忏悔。

可他如此轻蔑,不信神佛的昭昭便顶撞道

“你好意思问我?佛说普渡众生,怎么不来渡一渡我们这些苦命人?”

菩萨寒声道“你害人性命,身有冤孽,我佛不渡孽障。”

“狗屁菩萨,竟是个不识黑白的睁眼瞎,连怨头债主都分不清。”

昭昭冷笑,“罪魁祸首难道是我?分明是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人!”

菩萨哈哈大笑,语有讥嘲“如此乖戾的心性,难怪将来会踏着尸山血海走出一条通天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