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君臣相见,殊深轸念(2 / 2)

万历明君 鹤招 2593 字 2个月前

海瑞抿着嘴,还是坚持行礼。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后才起身“恭听陛下圣谕。”

张宏看着固执的海瑞,一时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缓缓开口道“陛下说,您旅途劳累,不必急着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几日,安顿一番再说。”

吏部对于官员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

像海瑞这种对自我要求极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这才特意嘱咐。

海瑞突然被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时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谢了恩。

“陛下还说,您入京后没有落脚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盘桓几日,陛下已经知会过武清伯了。”

海瑞连连推辞“臣自有去处,就不去叨扰国丈了。”

张宏也不坚持。

只示意身后小太监,将一张元书纸捧上。

“海佥都御史,这是陛下手书,亲赠与您,邀您参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

轻轻展开。

只见上书几个大字,笔法稚嫩,却颇有些灵气。

乃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往矣。

海瑞突然没了动作,静静呆立在当场。

过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

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张大珰前面带路。”

海瑞说完这句后,便一言不发。

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礼。

默默跟在张宏身后。

他为何这般急着赶来京城?

自然不是盘桓区区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儿尽死,身无余财,岂会贪图官位?

这般急切地赶来,是因为,天子竟然手书与他,诚诚相邀!

只言“扫除积弊,寸步难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几个字,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不只因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当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扫除积弊!

他历经三朝。

亲眼看着世宗皇帝,是如何从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变成一个寻仙问道,不顾天下的妙一飞元真君。

彼时便有传闻。

说是励精图治,寸步难行,以至于有宫女勒颈,火烧行宫。

海瑞虽然不尽信,却也万分遗憾于一分明君死去,只剩一副道君躯壳。

如今新帝亲口对他说扫除积弊,寸步难行,他又怎么能坐视?

若非带着老母,须缓步慢行,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北直隶了!

如今他刚刚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这分明是感念于他,怎能不令他心折?

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辗转反侧。

心想着,皇帝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会不会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弃?

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这位圣君,决然不能再孤立无援,重演世宗之事!

一边想着,海瑞便进了皇城。

一路被张宏领到了文华殿。

张宏轻声道“陛下就在里间,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海瑞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心中感慨万千。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海卿!可让朕好等!”

只见一道身着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里边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顾自说道“海卿,朕自幼时读到卿的治安疏,便将卿记在了心中,今日,总算有缘得见了。”

海瑞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挣脱行礼。

朱翊钧拽着他不松手,宽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见,卿不必行礼,省得浪费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时间。”

海瑞被拽着不好下拜,去也没真的从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礼,以示君臣之分。

他劝谏道“陛下万乘之尊,莫要为臣失了身份。”

虽说这般礼遇,他一万个高兴。

但臣下心绪事小,圣上身份事大。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复杂道“海卿,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给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与穆宗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要开口发问。

朱翊钧打断了他,将海瑞带到席间,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着席间的菜肴,有些缅怀道“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继续道“朕听闻卿闻世宗驾崩,悲痛欲绝,将食物都呕了出来。”

“这一膳,既是朕与伱分食,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与我皇考说……海瑞骂得对,他错了。”

语罢,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

朱翊钧有些端不住,悄然别过头,扫过海瑞。

只见,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语。

双目半睁半闭,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扫除积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骂“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飞元真君。

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语不做纣王。

君父……原来真的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两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连忙招呼人来扶住。

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就要将人扶助。

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起身避席,径自拜倒。

磕头,下拜。

一连四次。

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

“臣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臣有罪!”

再抬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亲口说,你是个清官,好官。”

“你无罪!”

海瑞坚辞不起。

哽咽道“臣不顾世宗圣体,上呈治安疏,行谏言之事,辱骂君父!”

“臣受穆宗尊令,索田徐阶,却激起民变,有愧圣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今上礼遇!”

出于直心,上奏了谏言,天下人都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

更别提,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可世宗却没有杀他,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后穆宗用他,让徐阶归田,却激起了民变,潦草收场,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事受此礼遇,又听道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难堪,再度翻涌而起。

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

感叹道“卿不必自责,朕的皇祖父与皇考,并未心怀耿耿。”

“皇祖父先去前,曾语皇考,说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将海瑞定罪。”

“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

“至于徐阶归田,同意你致仕这事……”

他面朝大峪山,轻声道“我皇考曾亲口感慨,说他才德不足,护不住你。”

“让你继续做事,只会害了忠臣。”

海瑞听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臣……臣……”

而后竟然君前失仪,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等他平复心情,没有再出言打扰。

终于,过了好一会。

海瑞渐渐平复情绪,就要为失仪请罪。

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

恳切问道“海卿,二位先帝负了卿,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

高声道“既食君禄,君即我父,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感动,把住海瑞一双大手。

含泪道“果是忠贞之臣,朕必再不负你!”

“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