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怕你。”
“哎,实在没办法,山里人就这样。这些年要好多了,大量外面的游客涌进山,村民们见识多了,在自家门口就能大把挣钱,也就慢慢不怯唬了。”
“那搬迁到山下的村民后悔吗?”
郭伟停下脚步,回身对顾阿小笑道:“要不说你们上海人鬼精呢?尽把话往点子上说。”郭伟在前领路,边走边聊。“硬硬留下的,反倒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可就一点,这农家乐生意做得越是红火,他们心里面反到越不踏实。”
“那就给吃上定心丸嘛。”
“没那么简单呀。此地山民,人员构成自古就极其复杂,他们平常看上去确实温顺谦卑、习险耐劳,可是要是被逼急了立马就显出其民风彪悍,好斗轻生的本性,实在不易管理。有些人家,夫妻多年,还相互不摸底细呢。”
顾阿小一步不拉地紧紧跟在后面。
“尽量别一个人乱串。”郭伟嘱咐道。两人离开土路,顺着开满小花的草坡缓缓下到河边,沿岸边溯流而上,一路无需多言。
“对面,是凉风垭。”河水哗哗流淌,郭伟手指河对岸大声说道。顾阿小顺方向望过去,见远远一座半截梁下,一片宽阔的林地已染上了点点的秋意。“过了凉风垭,绕过半截梁进干沟不远,那石佛就把你挡住了。”
顾阿小站在水边双手叉腰四顾。
“这水咋这么浑浊?总这样吗?”顾阿小蹲下身,掬一捧泉水洗脸。
“嗯……”郭警官观察着水情。河中一溜白石几乎完全被淹,水面上只露出一串巴掌大的椭圆型歪歪斜斜连到对岸。“都这季节咧,咋还涨水?”他自言自语道。
顾阿小放声叹道:“哎,这水,让青莲居士咋痛饮呢?”
“青莲居士?”
“诗仙李白呀。‘饮彼石下流,结萝宿溪烟’”顾阿小将手中的水扬向河中,“这可是李太白当年在此留下的诗句啊。”
“老顾,诗兴大发啦,可我正要问你,你到这里办案子,我这边怎么配合你呢?你都办了退休了呀。”郭伟见顾阿小来了兴致,索性停下脚步。
顾阿小朗声答道,“我不是老早关照了吗?这次来西安不夹带公事。一来,就是冲你这老朋友,访友不遇,可不算尽兴而返呀。二来嘛,探幽问道,寻林下之风,散散心而已嘛。”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不过,我们市局领导也发话了,让我们所全力支援你,尤其对你的人生安全,我们要做到万无一失。”郭警官笑起来憨态可掬。“毕竟,十年前,世博会上,陕西展馆那件大案多亏了你呢。”
“时间真快呀,我们认识快十年喽。”顾阿小感慨道。
“哈,我是到现在也没有弄清,你当时是怎么想到那条娃娃鱼的?”
“凭感觉呀!跟你们科班出身的不能比,我不会算,小时候碰到算术头就大。”顾阿小嘻笑道。“其实呢,是一个小孩子的哭闹声警醒了我。”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我还是那个观点,所谓的密室作案都是那些三流文人故弄玄虚,纯粹为了哗众取宠而人为设计的,吸引流量的把戏而已。越是貌似不可思议的案情,越不可能像一枚茶叶蛋那样,供咱们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砸开密室的外壳,优雅地剥去层层迷雾般的蛋白,然后,真相的蛋黄被轻而易举地摆在嘴边,供你慢慢受用。”顾阿小的喉结在不停滚动。“哪有那么无脑呀?不要说案犯不会傻到提前替警方抽丝剥茧,就说在这丝毫没有秘密可言的时代,哪里去找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更不要说什么绝对的孤岛或密室了?”
“的确,当年上海世博会期间,每天闭馆后,展馆内可以说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而那件虎符却不翼而飞了。”郭伟脱掉制服,撸掉脸上的汗水。“当时这案要是破不了,我们怎么交代呀?简直不堪设想啊。”郭警官卧牛般的额头上很快又挂满了汗珠。他蹲下身捧起河水就喝。“你的确神,不服不行啊。”他甩甩手赞道。“这水看着浑,其实干净很,甜着呢。”
“也多亏了你的一句:‘那么精贵的娃娃鱼,每天死一条,那老板翻腾死鱼的架势,像是个养鱼的吗?’”不知不觉相互恭维,两个男人成功步入了油腻大军的行列。
“算了吧,还是你神透了。”郭伟由衷赞道。“哎,顾队,你总说凭感觉,到底真的假的?感觉这东西,让人学不来、摸不着,没有斤两,也没处买。透露点诀窍嘛,反正你也退咧,独门绝技还想带到下辈子呀?”郭伟像个小学生般局促地搓着手。
“郭警官,看BA吗?”
“迷得不成,跟儿子一块熬夜,总挨老婆骂。”
“知道勒布朗.詹姆斯?”
“当然喽,湖人的三分王嘛。”
“那我问你詹姆斯的标志动作是什么?”
“什么?跳投?”
“o。你看他,但凡球一出手,他总是看也不看,扭身就连呼带叫地边庆祝边跑回自己的后场,要过上好一会儿,刚才前场的那只篮球这才呼啸着灌进篮筐。投球的距离越远越是如此。”
“对对对,就是这!还真是哩。”郭伟忍不住要原地蹦高。
“为什么?”
“嗯?”
“为什么詹姆斯一出手就知道此球必进无疑呢?”
“为什么?这货水平高嘛。”
“感觉!这就是感觉。当然了,正确无误的感觉来自良好的基础,围棋大师‘一瞥千步’的算力也是如此。”
“要具备什么样的基础呢?天份吗?像你一样。”
“千锤百炼自不必言说,热爱和专研才是关键呢。最关键还是热爱,有了热爱,吃啥苦都是甜的。”
“还真是啊。那几年,你们黄埔分局办的的西泠印社三老碑案,台北故宫无用师卷案,轰动一时啊,这在咱们内部都成教案咧。其实我心里最清楚,是你老顾居功至伟啊。”
“过誉、过誉,集体智慧的结晶,我个人只不过是碰巧懂一些金石书画而已。特别是在三老碑案中,有缘结识了启老先生,蒙他老人家不弃,收为关门弟子,从此不误正业,陷入挥毫、临池的大坑而不能自拔呀。”顾阿小使劲压抑住心中的小得意。
“你的字还真的值些钱呢。有个户县的朋友看见我家的中堂,蛮打听来路。”郭伟一摆手豪气地说道,“我没说。”
“我送你的那些,可别胡乱送人哦,好好留着。过几天下山到你家,再给你将就几幅,”顾阿小笑道,“让弟妹拿搅团来换。”
“哦,对了,当年代表陕西参展的那个娃娃鱼养殖基地离咱这皇峪寺村不远。”郭伟手指南山道,“翻过翠微山,过了信号塔下南坡,沟底的喂子坪村。现在,政府保护水源地,这一类有排放的养殖场都被禁止了。”
“噢,那老板也该放出来吧?记得我当时在你们陕西厅,用的就是你钥匙链上的一把小刀,刚一剖开那条死娃娃鱼白花花的肚肠,那家伙当场就瘫软在地,体如筛糠。”顾阿小仰望着蓊郁的翠微山峰回忆道。
“还得亏这小子识时务,刻立马嚓地竹筒倒豆子,交代的那叫一个快,不然还真说不定让那日本人跑了。因为是从犯,坦白的还算彻底,所以法院给从宽判处了九年,算起来也该放咧。”正说话间,顾警官的两耳尖微微一动。
这金沙河的源头就在不远,皇峪寺村上营的西把头,那里的一处断崖下有一汪深潭,终年汩汩出水,即使天下大旱,水量也无丝毫减弱。老人说,此潭与东海瀛洲相通,时有神龙出没,故名神龙潭。据唐诗及历代文献记载,此水名为金沙泉,源于翠微山。现代,官方名称为金沙河,当地村民才不管,顺嘴称之为皇峪河。
皇峪河从神龙潭切着上营的台地,转了一个大弯流到这里,河面就开阔了起来,岸边的台地则被冲成了绝壁。上面陈老六家的一颗粗大的泡桐,突兀地从断崖的斜刺里探出,摇摇欲坠。断崖不高,却笔直陡峭。杂草荆棘中,随处露出销蚀的岩石层面,好像一根根枯骨的断茬。
“毕咧!毕咧!”突然传来几声好奇怪的叫声,就在崖下附近,乍听辩不出男、女。两位警官疾退两步,护住身形。
突然,草窠中蹦出一只鸟。“来咧,来咧。”它歪起小脑袋打量着,喉咙里咕咕噜噜个不停。这小家伙比斑鸠稍大,从枕部到胸、腹呈粉褐色,两翅排列着黑、白、蓝三色相间的横斑,是一只秦岭松鸦。
“毕咧。毕咧?”这松鸦自问自答,像是个话痨。
顾阿小笑眯眯地蹲下身,伸手想要捧住这鸟。这鸟扑棱棱地向后跳跳,却没有逃走的意思。
“毕咧,啥意思呀?”顾阿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