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公孙(1 / 2)

严邝在信中提醒柳阏,安南使者已经失踪月余,墨垣卫正在四处查访,这些墨垣卫触手极多,朝中各部属下大大小小的署衙都有他们的人,让柳阏切记小心堤防,以防祸起萧墙,信中还提到严邝曾指使鸿胪寺官员扣押安南使者,并擅自截留使者随国书呈给圣上的一封密件,也就是说事实上到达圣上手中的只有那一封国书,密件消失了;而擅自扣押使者、截留使者信书,乃是蒙蔽上听大逆不道之举,以墨垣卫无孔不入的消息网来说,绝不会没有一点耳闻,恐怕圣上早已对此事有所警觉,那么,严邝在圣前一再失措,与此事恐怕脱不了干系。

这封信写好之后,虽然派人发出去了,但柳阏却没有收到,而是到了宁国公手中,蹊跷的是,严邝和柳阏在此之后没有再联络过,这封信便不知所踪,不久之后,便到了那场震惊朝野的朝会之上,严邝随之被毒杀身亡。

随着事态的进展,直到赵公公落网,这封信在沉寂了月余后,才又重新浮出水面,到现在为止,虽然迷雾重重,但摆在眼前最显眼位置的,就是一件事,宁国公是如何获知严邝写给柳阏这封信的,又如何截获的,为何不呈给圣上?如果说宁国公和这二人是一伙的,那柳阏又为何要上奏弹劾宁国公谋反,是因为内讧?难道不怕打翻了船自己也掉到水里?关键是圣上的态度耐人寻味,我原想同侍卫领班一起进宫面圣,探探圣上口风,但走到宫门口却被太监拦住,说圣体欠安,只召侍卫领班一人进宫。

圣上的面虽然没见着,但信刚在柳府我是看过的,那信的落款处有一浮萍草印记标志,这些天以来,对于这个标记我印象至深,这是先前像幽灵一样一再隐现的严公子身上那块玉佩所有的纹饰,所以这信虽然目前来看是严邝写的,但保不齐里面有严公子的手笔,或者干脆是他伪造的,不过严邝、严公子和这伙人之间的关系尚没有厘清,实在无法判断信的准确来源。

此外,这信并非是用毛笔书写的,而是用雕版印刷上去的,至于这是原稿还是根据原稿印制的副本,目前尚不清楚,书写书信的人大概是怕人认出自己的笔迹,从这一点上看,书写书信之人不一定就是严邝。

虽然书信不是手写,但也并非无迹可寻,这雕版印刷虽然是成熟的工艺,前朝时却只有官家的印书局可以使用雕版印刷工艺刊印官府许可内的书籍,或者是地方官府审核通过的书目,亦或是国子监和地方官学推荐的书目也可以刊印,但使用雕版印刷刊印书籍始终被朝廷限制在京城印书局及地方上印书局的分署范围之内,前朝明令禁止私人开设印刷坊印制各类书籍等物,但民间仍渐渐衍生出许多暗中印刷的小作坊,屡禁不止。

到了大皓朝,朝廷放开了这一限制,允许私人开设印刷作坊,经由官府备案即可,所印书物须提前经官府审验方可刊印,同时须同其它店铺一样向官府纳税,税额按刊印物品数量等份缴纳。

这雕版印刷之术,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它不同于毛笔的任意书写,而是需要先将书信写好,再依照书信,在板材之上,由技艺纯熟的工匠刻字,工匠须刀功娴熟,富有经验,在板材上刻出凸起的阳文,与碑刻之法相反,待板材雕刻成型后,刷上墨汁,覆以纸张,便可把字印在上面,不过这一方法适合大规模印制书籍,像书信这样的东西不值当如此麻烦。

因为该法费工费时,费用不菲,京城之中,这样的印刷作坊不多,除了官府的印书局,私人作坊大约不超过五家,而且,因为工匠技艺手法和所用板材的不同,印刷风格也都无一相同,辨认出此封信出自哪个作坊,并非难事。当下,我便遣人往印书局和各印刷作坊查验,只是信件已由侍卫领班交到了圣上手里,因此,我便先让人确定京城中所有印刷工匠的身份,然后再带回各自印刷书物对照辨认。

目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拜会宁国公,围绕在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他看似不问朝政,已远离权力中心,但朝中之事又似乎件件与他相关。

那日我布置包围圈,跟踪倭人,将云其救回,随后,她又跟着我在水门处等待时机,突袭了柳府,不禁感情又近了一步。案情到这儿暂时告一段落,还没有新的进展,于是我便到北市绸缎庄亲自挑选了一方苏绣锦帕,然后到广陵王府约云其到离河边郊游。这天,京城上空蓝天为底,白云如翼,离河边风光漾漾,天气甚好,到了广陵王府,云其收下了锦帕,却没有出来见我,而是让侍女给我捎话,说她身体不适,要在府中休息,且说都这么大了,你我兄妹之间不用这么客气,总是送礼物显得很奇怪,以后勿要再随意相送礼物了,云其的态度的变化,不禁让我感到十分奇怪,心中甚是气闷。

从广陵王府出来,顿时感觉到今天原本明媚的阳光无比刺眼,天气燥热,于是便找了一家附近的茶肆,点了一壶茶。店家问我用什么茶,我说随便来上一壶,过不多久,店家端上来一壶桂花茶,这桂花茶像是陈年的桂花,我斟了一杯,送到嘴边品了品,直觉香气浓郁,熏入口鼻让人心烦,便把茶搁到一边去了,我坐在靠近路边的一处围栏旁,一辆马车驶过,车轮在地上带起了一阵灰,飘得四散都是,几个女子结伴挎着花篮从外面经过,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听得人心里愈加烦,我便放下两个铜板,径直出去了。

头顶上的日头显得更盛了,外面晴朗得有些过于耀眼了,我骑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突然没有了皇甫泰他们在身边的喧闹,顿时感觉自己又变得像一个孤家寡人似的,或者说,一直都是,只是有他们在身边时,琐碎的杂事暂时让我忘记了这一点,现在这种感觉又重新占据了大脑,我在街上走着,想到圣上命自己接手的这个案子,又不禁感到光阴虚度,似乎正在努力做着一件和自己压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

这条街也不算长,但却走了很久却还没有走到头,查案子的时候,我尽量想象自己是在保护百姓,尽忠朝廷,可现在一个人走着的时候,街上还是和平常一样人来人往,但来来往往的人不知是昨天那帮人还是换了一帮人,与我素昧平生,甚至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有时候,尽管忘了自己做一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做得久了,尤其是同身边的人一起裹挟着做的久了,便像失心疯一样不知道为了什么,却还是要坚定地做下去,尽管坚持做下去的这件事不一定和自己真的有什么关系,想到这,我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和我此时的想法颇有些相像,而且是我早就想再去拜会的一个人。

计划里,我是打算先见见刚回府中闭门思过的宁国公,可想到宁国公刚刚回府,在见他之前,我更想先见另一个人,便是那位亲自带人将我“抓个正着”,然后又亲自带人为我“洗刷冤屈”,脱裤子放屁,前后脚把我抓了又放的前京兆府尹公孙大人。

这位老兄是一位山水田园派的官员,他总像是把什么事情都干了,又像是什么事情都和自己压根没有半块铜板关系的样子,典型的特征就是随时随地一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表情。

他走路时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迈着稳稳的但却看似有气无力的碎小步伐,他坐下时总是先用手扶在椅子两侧的靠手上,先坐到虚空一半儿的姿势,然后再像支撑不住的样子腾地一下瘫坐到椅子上,然后长吁一口气,仿佛刚刚扛了百斤重的麻袋累脱了力气的样子;如果没有椅子,他便坐在台阶或者凳子上,先用手叉在两腰上,然后再慢慢坐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好像刚捶打浣洗完衣服的酸腰妇女。

若是平日里,他走在路上,就只管盯着路往前走,从不留意周围的热闹和人,似乎整条街上就他一个人,往往熟人从他面前经过,他也跟没看见似的,或许他真的没看见;但是如果碰到恶人欺压百姓的事儿,他又总是能抢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发现,然后用一种慈祥且又温和的态度将狠辣的惩罚施加到恶人或不法官吏身上,他曾经面带笑容的,把一个拿小贩果蔬不给钱的下属官员,客气地请到街道中央人多的地方,然后命手下扒掉他的上衣,当街用沾了水的鞭子鞭笞,越是把这样狠辣的手段用这温和的方式施展出来,越是令那些恶人惧怕,人送外号——笑面阎王。

吏部每年对他的考语都是“中中”,以示该员每年在京兆府任上皆是碌碌无为,但也没有什么差错,这位前任府尹公孙大人,却对此考核评价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