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皇甫泰说道:“送完他,回来,有事找你。”尽管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找他,但我还是特意这么说了一句,好像生怕他也走了不再回来一样,这一刻,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慌,仿佛生与死的距离就如此之近,随时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什么事情,便会促成这种由生到死的距离的转移,转移得没有一点声息。
从正午到傍晚,天空从湛蓝如镜变成了彩霞漫天,火红的晚霞把京城西边的天儿绘成了一副绚丽的画卷,它的手笔比我和皇甫惟明都要好得多,残阳如血,把云彩都烧红了一片。
卫蹬真的走了,他走的这天,天空变成了从来没有过的这样的一种美妙多彩,大概是离阳城送别他的最后的礼物,营帐外还留着半晌时那一股松木燃烧的气味,我转身进了营帐,等皇甫泰回来。
天色擦黑了,外面的彩霞却依然绚丽无比,舍不得褪去,尽管夕阳早已经躲到了远处尽头兮首山的后面,可被夕阳烧着了的云彩还没有熄灭,把营帐都映得红光颖颖。
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但沉稳的脚步声,这是只有军队行路时才会形成的一种特有的声音,他们回来了,一个人飞跑着的动静,离我的营帐越来越近,盔甲规律地碰撞着那人的双腿发出“嚓嚓”声,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皇甫泰,我像大赦般松了一口气,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来。
皇甫泰直接掀开帐门跑了进来,脸上却不是刚送完卫蹬的那种悲恸之情,而是急急地说道:“宫内着火了。”
他的盔甲上湿漉漉的,我问他:“你去救火了?”
“没有,外面下雨了。”皇甫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十分心烦,不想再去管什么着火还是下雨的事情,但顿了顿,还是把这件事放到了心里,下雨了,那着火怕什么?!天降大雨不是直接给浇灭了。
但我还是走了出去,我走出去一看,果然,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彩霞,太阳早落山了,大营西边,大概是宫城和皇城的方向,虽然看不到火光,但半边天都被映红了,足以见火势之大,营中有云梯,我连忙登上云梯,看到的确是宫城里燃起了大火,虽然天上有雨,可这毛毛雨面对这冲天大火,跟没下差不多。
“要救火吗?我去点齐三营人马。”皇甫泰说着便要去叫人。
我一把拽住了他,说道:“我真替你发愁啊,冲那么靠前干什么?宫里有专门救火的火班,用不着你瞎操心,再说还有那么多亲卫呢?点齐三营人马你是去救火还是逼宫?!”
看着皇甫泰有点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凡事有卫蹬拦着你、提醒你,以后你呀,还是多长点心吧,别一遇事就只管往上冲,想清楚了再干。”然后又看了看那边的火光,“点五十人,别带兵器,带水具,跟我走!”
虽然我知道这时候,宫内的大火正急,可越是这时候我们反倒不能急了,刚出营门不久,就见身穿不同衣服的几拨人马,有军队也有官服,连水具也没带,就急吼吼地往宫城方向赶,以圣上的猜疑心,急吼吼地恐怕不是去表功,而是去送死,最好的结果也得是调离京城,不过真能这样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我想,反正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何必宫里不急宫外急呢?一个兄弟已经因为这案子去了,这大火十有八九还是跟这狗屁案子有关,再说,自从之前福寿殿和无逸斋着了大火以后,宫里对于防火的问题愈发重视,增添了很多救火器具,强化了火班训练,这次的火势虽大,但宫内建筑的防火设施和火班料想能控制住火势,不至于威胁太大,想必现在着火点附近的宫人们都已经疏散到了其它地方,剩下的就只是着几间屋子和什么时候能灭了火的问题了,至于皇后娘娘,料想无虞,她住的那一片都是水脉,火势蔓延不到那里。
皇甫泰张望着飞奔去宫城的那些人,显得有些焦虑,我对他说道:“皇上不急急太监,你要去当公公啊。”
“可侯爷,咱这样,那这不成了专门演戏去了。”皇甫泰说道。
“就是演戏去了,演戏怎么了?当真让你救火去?显你能了?”我见他还是不开窍,敲打了他一句,皇甫泰这才定下心来,跟着我悠悠晃晃步行往皇城去了,路过煎饼摊儿,还每人吃了一套煎饼,半个时辰以后,才过了皇城的大门。
皇城里的人早就乱成了一团,墨垣卫、大理寺、刑部、礼部、工部、御史台、豹韬卫、金吾卫等众人乱糟糟地跑着,有往外跑的,也有往里挤的,我不禁骂道,这还只是着了火而已,便乱成这样,要真是锁甲军突然发起攻击,这帮孙子可想而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平日里一个个颐指气使的样子,现在被一把火都烧出了原本的德行。
我忽然看见了云其,她正挽着李广如的胳膊站在一处马车旁,我这才发现,李广如便是那天在离河游船上坐在她身边的人,只不过那天换了身皮,没认出来;此时看起来,仍然是玉面长身,风度翩翩,脸上带着那个标志性的笑意,看着大火好像有些开心的样子,也可能是向众人展示自己的临危不乱,他现在已是豹韬卫从四品军官了,也不知如何升得这么快,而那天在船上,他就穿着豹韬卫这一套行头。
他们两人都看见了我,那李广如本来玉树临风地在指挥下属奔忙救火,看见了我,便把手放在了搂着他的胳膊的云其的手上,然后礼貌地点了下头,继续指挥着士兵,举止之间颇显精干和魄力的样子,云其则是冲我一笑,那个笑容让人一言难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然后便含情脉脉地看向了她面前这个令人倾倒的男人,不过,后来她还是走了过来,说道:“苡南大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是冲云其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接着问下去,然后我看向了大火,一股炙热的热浪迎面扑来,我忽然有些释怀了,心中再不似从前那样的艰难和纠缠,我转过了头,冲他二人拱了拱手,便和皇甫泰走了。
“这家伙倒是挺能装的,斯斯文文的,用卫蹬的话说,叫衣冠禽兽。”皇甫泰说道,“卫蹬要是在这儿,准得骂他。”
我说道:“你还会用四字成语了,我们这群大老粗哪能跟人家比,你斯文还是我斯文?”
皇甫泰说道:“我感觉你还是挺斯文的。”
“去逑吧,我有鸡卵斯文,我也就配跟你们这帮粗人混,我也是粗人。”说完,我便继续往前走了,走了几步,我看了看皇甫泰,我忽然感觉,皇甫泰现在变得有些一样了,似乎很久没再听到他那句“善哉”的口头禅了,连痰和唾沫也少吐了许多,而且变得确实斯文了一些,不似从前那样粗野,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和卫蹬像是外貌和内在完全调个儿错位了一般,现在看他有些斯文起来,同他原本俊朗的外表虽然有些契合,却又有些不习惯了。
过了皇城大门,走了没多远,我跟手下人说,你们表忠心的时候到了,众人提着水具,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从皇城门口冲到了宫城门口,朝中不少大臣勋贵也都堵在那里,一筹莫展却也不让开路。
守卫说道:“侯爷,大火阻断了宫里的路,你们进去也白搭,路被堵住了。”
我顿时故意竖起眉毛怒斥起守卫来:“圣上在里面受苦,你却在这儿跟我说进去也白搭,前面就是炼狱,我也得冲进去!”说完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弟兄喊,“弟兄们,跟我进去救火!”一众人便推开众人,涌了进去。
走进宫门,刚拐了个弯,便看到熊熊烈火横在跟前,那守卫所说不假,这么大的火,别说冲过去了,就算插上翅膀飞过去也得被烤焦,五十多号人拿着水具开始灭火,灭了半天火势一点没见小,大殿倒塌后燃烧的木料横在了路上,把火引到内宫去了,但好在再往前一百余丈,有一条横亘宫城的内河,火大概再蔓延三四处大殿就会烧到那里,不过,烧到那里应该就是终点了,只不过火势太大,不知道还要着多久。
皇甫泰说道:“只有一条道现在能绕过这里进宫里去。”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条道,便白了他一眼:“想都别想,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再说圣上也知道那条道,墨垣卫的人正看着呢!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不是来找死的,这条道不要提了,除非圣上特许。”
这时,听见一个人在喊我,众人四处寻摸着,最后看到不远处一旁角楼上有个太监,正挥着绣帕居高临下地在喊我。
烈火把梁柱烧得噼啪作响,只听得那太监喊道:“侯爷,圣上召您前去。”
我想了想,冲他喊道:“公公,火势太大,过不去,那个,您能通禀圣上一声,我们能走那暗道进宫吗?”
“哎呦,我的侯爷,都什么时候了,圣上刚吩咐了,让您进来,您爱走哪走哪,您走密道也成,您飞过来也成,您快着点吧,祖宗哎。”太监急道。
我故意喊道:“那公公你替我作证啊。”
“哎呦,祖宗哎,您快着点吧。”
于是,我带着人又折了回去,墨垣卫的人这两天把发现密道的旧官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宫内一着火,他们更加紧张了,加派人手看着这里。
但宫里已事先给他们传了话,这些平日里跟所有人都欠他们钱一样的臭脸,见了我,都纷纷让道,我们顺着树杈上的密道口鱼贯而入,再出来时,已经到了泰极宫蔺妃宫的院子里,这里同样有墨垣卫在把守。
这里现在只有两名墨垣卫看守在井边,泰极宫、福寿殿、无逸斋,这三所挨在一起的宫殿全都位于宫城东南侧的一个冷清的角落里,而刚才起火的那处殿宇,正好位于三所宫殿通往宫外的一处必经之路上,并且紧挨着宫内另一条进宫的主要道路,因此火势大了以后,倒塌的偏殿房屋便随着大火把进宫的主路和这三所宫殿通往外界的道路全都封住了,是以刚才起火伊始,火势还不大时,周围殿里的人都去救火了,等火势大了以后,已经出去的人便回不来了,而泰极宫的人也早已去神都苑参加丰庆节去了,还未回来。
众人从井口出来的时候,这些墨垣卫用一种极不友善的牢骚话不耐烦地催促着弟兄们,仿佛在他们看来,这些从暗道里爬出来的灰头土脸的人都是一帮反贼,一帮地鼠,或者都欠了他们百十吊钱一般,皇甫泰吐了口痰,一个没忍住,上去想动手,但突然又半路停了下来,这是我一次见他竟然自己拦住了自己,看来刚才我说的话他听了进去,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个人一直在身边看着他不让他出错了。
可正当我打算去面见圣上时,刚才那个在角楼上喊我的太监又在角楼上出现了,这时,却换了一副面孔对我喊道,圣上带着众嫔妃到上阳宫去了,说今天不必见了,火灭了之后就回去吧;这个太监所在的那个高高的角楼,虽然站在其上可以联络到火场外的人,可他自己也被困在这里,总不至于是圣上用飞鸟给他传的书吧?!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皇甫泰上来小声问我道。
“知道什么叫圣意难测了吧?圣上是想看看我们从哪进来的,会不会不加禀报就直接闯暗道。”我把他拉到一旁,避着墨垣卫,沉吟道,“另外,我猜圣上估计是想让我亲眼看看这大火,这是在催我们加快进度,背不住......”
“背不住啥?”皇甫泰问道。
“说不定连我们也怀疑上了!幸亏我们没有第一时间往这儿跑!”我看着不远处着火的那处宫殿,距离福寿殿和无逸斋不远不近,那是存放宫内绢布的一个大库房,火势比刚才小了些,但热浪仍然熏得人脸发烫。
雨下得比刚才的毛毛雨更大了些,但对于火势却有胜于无,救火的人仍然乱糟糟忙不迭地在往来运水救火,火光将周围映得如同白昼,不,是像地狱的火霞。
我当着墨垣卫和那太监的面说带人去救火,出了泰极宫,见众人已经清理出了一条通道,我却没让他们去救火,而是来到了旁边福寿殿和无逸斋的失火现场,然后让大家分散开来就地休息,自从失火了这里,这里几乎没什么人再来了,出了清理废物的人和我留下的飞羽营。
飞羽营的把总也是跟着卫蹬和皇甫泰久在羽林的老兵,把卫蹬那滑头的本领学了个十足十,这样一处看似无用但却紧要的地方,不得不派一个精明的人看着。果然,这些天,把总像看孙子一样看着这里的人,确保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出入,但清理队伍也没再发现什么新的东西,倒是墨垣卫曾来过一回,要巡查清理进度,被把总客客气气地拒之门外了。
为了看着那些宫里原本的清理队伍,同时也是为了加快进度,飞羽营也一直在帮着清理现场,空地上的灰烬废墟几乎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刚才那边火起的时候,西边远处的墙头上突然冒出了两个脑袋,几个弟兄看到后,悄悄从附近摸了过去,但中途被人发觉,那两人从墙上下来一溜烟跑了,几人从后追赶,但宫内道路不熟悉,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了人影,怕中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把总并没有让人追远,众人仍死死看守在这里,一堆烧尽的废墟,却还有人看,说明宫里确实有人对这里感兴趣。
雨忽然下大了,那边的火势已经小了很多,不到两刻钟,便被淋灭了,我赶了过去,宫殿已经几乎被烧成了空架子,屋内的绢布都被烧成了黑灰,大殿旁的偏屋也被烧塌了,倒在通道上,这处烧焦的空架子也随时会倒塌,被火烧得焦黑的木梁仍然冒着白烟。
我迫切想证实心中所猜测的一件事情,便快步朝殿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