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灾民登记后,便可按人头数领取胡饼及粥食,吃完后,由京兆府公人给灾民发放粮食,交由灾民,受灾百姓带着粮食前往安置点,里面有炊具供给使用,待灾民全都安置稳妥后,再由京兆府详细调查灾情由来。
这些灾民出现得很是莫名奇妙,首先,灾民人数虽多,但并不算太多,前前后后大概只有一千多人陆续聚集到京城,再未见其他灾民,并不像之前灾年天灾人祸往往造成饿殍千里的惨状;其次,朝廷并未收到各地关于受灾情况的公文陈报,散布在各地的墨垣卫也没有发出任何关于受灾情况的密报,具体情况恐怕目前只有灾民自己知道。
我们到听风街的时候,卷珠楼前空地已立起了五个做饼的炉灶,那些面点师傅们忙得手不停歇在赶工制作饭食,最有意思的是,圣上今天给各部、衙门都歇了假,让皇亲贵戚、公卿大臣们都来这里身体力行,亲眼见见灾民,不管是做吃食的,还是放粮的,都要亲自动手,和那些师傅们,还有平日里伺候自己的下属们忙活到一处。
丞相大人今天穿了身官服,却没想到来这里是让干这个的,索性把宽袍扎紧,风袖捋束起来,拿着腕口粗的木棒搅拌起大锅里的粥来,指挥着旁边的伙计,一会儿让下芝麻,一会儿让加豌豆,干得十分卖力。圣上今天着便服,走到丞相大人的大锅面前,眼见丞相大人熬粥熬得一脸喜色,便问大人火候如何,丞相盛一碗粥,捧到圣上面前。
圣上尝了尝,赞不绝口:“相国,哪天你要是不干了,去给朕的百姓煮粥,肯定是一把好手。”
丞相乐得接住话茬道:“臣从一介草民,承蒙圣恩,被提拔至宰辅之位,从不敢忘本,百姓吃什么,臣心里有数,陛下让臣干什么,臣就去干好什么。”
“好,你是朕的宰相,今天就替朕让灾民吃好,今日这京城里,如果饿着一个灾民,朕可拿你是问。”
“陛下宽心,有臣在这里,今天绝不会让一个百姓空着肚子。”丞相大人说罢,索性把官服外袍一脱,扔在一旁,光着两条胳膊,只换上一个背夹,招呼灾民们都来盛粥。
圣上将碗中的粥亲自倒给了旁边的一个老丈,问丞相道:“朕怎么听说,丞相前日打了下属一个巴掌,却是为何?”
丞相慌忙跪下,但面色却是义愤填膺:“臣打他一巴掌,是因为他没有第一时间让百姓进城,臣打他一巴掌,是让他记住百姓不可怠慢,民意不可轻慢,臣对他说,你难道对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吗?”
圣上将他扶起,拍着他的手说道:“有丞相在,朕可无忧,百姓可无忧。”
“臣惶恐,说到底,还是臣办事不力,以至于在圣朝之下,竟然还有灾民,臣愧疚难当。”说罢,丞相大人抹了一把眼泪,拉过正在排队领粥的孩子,“孩子,来,伯伯给你盛一碗热粥,不够了再来添。”
我正在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看着这一切,皇甫泰看别人都在忙活,不禁担忧道:“百官都在忙活,我们不去吗?圣上可在这儿瞧着呢!”
“圣上瞧着,我们就更没有必要上去凑热闹了,以前赶上大灾之年,前朝的官府赈济百姓都没有这个阵仗,好家伙,赈灾的人比百姓都多。”我索性找了个麻袋堆,坐在了上面,“你要实在担心不过,就发饼去。”
皇甫泰正要前去,对面一个正在做饼的饼摊儿前一阵骚乱,原来是发生了口角,一个女人因怀中抱着婴儿,多拿了一张大人分量的饼,争执不过,发饼的府尹木大人大怒,一巴掌把女人手里的饼拍在了地上。
皇附泰大怒,吐了口痰,大声骂道:“你娘的!草你娘的!”
饶是距离够远,木大人也听到了,我赶忙阴阳怪气地赔笑道:“木大人,您看我们干嘛,骂我呢,跟您没关系,您放您的饼,令堂福寿安康,呵呵。”
然后我便扭过头,用一种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嗓门对皇甫泰喝道:“不能那么骂啊,你是军中大将,你说你骂我也就算了,哪天要是跟一些个杂碎也当面骂街,那成何体统,在百姓面前都不要朝廷的脸面了?人家不要脸面,你也不要了?”周围的百姓都在哄笑,然后我又冲着木大人,用一种做作的谄媚表情冲他笑着,“修为有待提高啊,骂他了,让他改,让大人见笑了。”那女人本来十分惶恐,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木大人一脚踢翻了盛着一摞饼的簸箩,推了那女人一把,周围的人群立时沸腾起来,纷纷围住了木大人,几个衙役上来押住那几个年轻的灾民,木大人正要开口骂我,却突然面色铁青一脸惊恐地跪了下来。
只听到一声更大的嗓门从背后喊出:“你娘的!你就是这么对待朕的子民的?!”这还是建元后,我头一次听到圣上如此骂人,不禁觉得心里好笑,但又觉得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如此骂人并无什么不妥。
我回头一看,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们背后堆积着的粮袋堆后走了出来,旁边跟着皇后娘娘,云其也跟在皇后身边,还有那个在角楼上喊我的新任当红太监,没错,刚才骂人的正是圣上。
云其见了我,只是礼貌且又生分地冲我看了一眼,然后便一直紧跟在皇后身边,没有再看我一眼,我本来想冲着她笑出来的那股情愫,刚渗到脸皮后头便硬生生止住了。
丞相大人不知何时冲到了木大人身边,当着众人面又赏了他一个耳光,让他滚回去放饼,并说道对百姓无礼便是轻慢圣上轻慢朝廷,拼着不当这个丞相也要替百姓出这口气,这一耳光打得极是响亮,圣上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让他们不要扰乱灾民领粮。
随后圣上也在麻袋上坐了下来,对皇甫泰说道:“都是朝廷重臣,似此等粗话怎可出于尔等之口?百姓听见了岂不耻笑你们?!”
皇甫泰谢罪道:“末将失言,请陛下责罚。”
“起来吧,这个木大人,倒也是个能用之人,只是欠管教,朕看丞相的耳光打得挺好,朕的百姓,不可轻慢。”圣上说道。
“明安,你看这些灾民从何而来,因何致灾?”圣上问道。
“恐···不是天灾,大好年景,哪里来的天灾。”我对答道。
“不是天灾,那便是人祸,说说。”圣上瞧着衣衫褴褛的灾民问道。
“恐是无田可耕,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说着这里,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那次的迁都廷议,表面上争论的是都城选址,实则还是因为这个朝廷上下众人皆知的缘由,犹豫再三,我还是说道,“民以食为天,食依地所种,这个···”说完,我和皇甫泰都惴惴不安地看向圣上。
“朕登位以来,诏令天下,威取田宅者归业主,因为田粮不均,百姓受累,朕令各地按实际情况清丈土地田粮,统一亩制,勋戚田庄和军屯一并在内,淸丈出隐瞒逃税田地一百二十余万亩,编制鱼鳞册,详细记载每户土亩,绘制成图,做到心中有数,尤其北方边镇,每户分地十七亩,免除三年赋役,能者多耕,对阻挠丈量土地者严惩不贷,去岁全国多收粮项二百七十万担,百姓何以无田可耕?”圣上站起身来,对着棚外,背对着我们,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俩听的,又或是说给棚外的人听的。
这田亩之事实在无法详说,其实,缘故想必圣上也知道一二,便是那次廷议时,严旷所说之事,可朝廷大臣、将军、勋贵等皆牵涉其中,甚至连皇庄都兼并了不少农户的田产,今天的灾民中,不乏其人。
圣上突然扯开话题,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你的俸禄够府中用度吗?”还未等我回答,圣上又问了一遍皇甫泰,但我隐隐感觉到了圣上问此话背后的意思。
皇甫泰见我迟迟没有回话,便回圣上:“臣用度够用,那是因为臣在军中,粗野武夫,一日三餐够饱就行,府里只有几个下人照看,想必武阳侯也是一切从简,因此够用,不过,按照正常官员人家的开支用度,当官的嘛,难免···。”皇甫泰吞吞吐吐的,话说到一半儿,不知如何说下去。
王公公却抢着说道:“丞相大人府上听说也是十分简省的。”
圣上似是每天到王公公的话,对着皇甫泰说道:“就入不敷出了?朕养着这些臣下还不行,还得养他们的下人吗?岂有此理!朕给你们的俸禄够寻常百姓之家十年之用!”圣上一挥袖子,径直离开了凉棚,在墨垣卫护卫下,乘车离去,临走时,那个当红的王公公还远远地白了我们一眼,似是我们惹得圣上不悦一般。
皇甫泰望着圣上远去的车驾,有些后怕地说道:“圣上给我绕糊涂了,一会儿说给百姓分田亩如何公平,一会儿又说俸禄的事儿,圣上现在是不是看朝上的百官都不顺眼?”
“圣上何止是看百官不顺眼,圣上恐怕是同宁国公一样的心思。”我悠悠地说道。
“什么心思?”
“用你的大脑袋好好想想,田亩里头还有皇庄的事儿呢。”
“那把皇庄的地退还百姓不就行了?圣上说过,他以一介布衣身份起事,做了皇帝也还是百姓,他就是百姓头儿。”皇甫泰说道。
我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皇甫泰:“百姓头儿?百姓头儿让你退地,你退吗?”
“我退啊。”
“百官退吗?百姓头儿那还是百姓吗?就好比你,你以前是麦客,现在你还给人庄户打麦吗?”我看了皇甫泰一眼,没再说话。
灾民,历朝历代都有,眼前的这股灾民是大皓朝第一拨灾民,他们来的时候波澜不惊,走的时候也无声无息的,总之到了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京城的百姓出门来,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却发现灾民们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那个婴儿,那个喝过丞相大人粥的孩子,老人们,饿得瘦骨嶙峋的汉子们,他们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离阳城一样,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一片升平之景。
这里是人间天堂,有全天下最富足和安稳的生活,有最威武的军人,有最高大的城墙,有最整洁的街道,有数不尽的美食、货品,尽管这些东西并不是和城里的每个人都有关系,可那些不速之客的到来让京城里所有的人不管是贵人还是百姓都感到恐慌,那些人的离去仿佛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也会觉得,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那些灾民,影响了自己一卧之地的景致,似乎他们的到来会把这种优渥恬淡的其它地方所没有的景致给破坏掉了,因为他们的褴褛衣衫,会让贵人们和百姓们不自觉得联想到自己身上,好像他们早晚也要穿上这身衣服,拖家带口地去逃荒一般,总之,他们不见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又过了几天,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曾经存在,连街头巷尾的茶话谈资里都不再出现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了。
不过,我却发现皇甫泰一个人看着远处一脸疑惑的样子,便问他怎么了,皇甫泰说道:“这木大人是武将出身,我虽然和他打交道不多,却也知道他向来是个光明磊落的硬汉子,爱兵如子,对老弱妇孺顾念有加,听说以往他手下有冲撞百姓的人,他必会严惩,今天见他怎么这副德行,如此不堪!”
又到了入夜时分,我们都撤回了大营中,我现在已经喜欢上了夜晚,这时候,营中像是一个独立于这个繁华京城的小天地,在这里感到很枯燥,也很安静,那些烦人的线索、证据,那些杀人的人还有被人杀的人,全都被挡在了营门口卫兵的长枪之外,这是难得的清净的时候。
我和皇甫泰瘫坐在营门附近的草垛旁,准确地说是躺在草垛上,周围的军官和士兵们三三两两,有的坐着或站着在闲聊,有的在擦拭兵器,等着伙房把晚饭送过来,今天照例喝粥,吃饼,比灾民还多的赈灾官员、公人们,做出了比灾民还多的饭食,因为其中有圣上亲种的皇粮,没人敢随意倾倒,便都带回去分派给各部尝谢天恩了。
过不多时,伙房的人来了,担着几只木桶,木桶里盛着热粥,桶盖上放着热饼,这种营里的伙夫又用铁锅和盐加热过的烙饼,皇甫泰正准备上手,却看见首席仵作也在给士兵们分发晚饭,便打趣道:“先生,洗手了吗?别又刚摸过什么心啊肺啊的给我们拿吃食吧?”
老先生今天有些奇怪,面对皇甫泰的玩笑,往常要么会作出一副不屑回答的表情算作回应,要么就讥讽一番,但是今天却只是呵呵一笑,将两只快分完了粥的木桶提过来,把粥和饼递到我们手上,自己也盛了一碗,在皇甫泰身旁坐了下来,我站起身,挪到右边,坐在了老先生旁边:“先生,你办过的案子多,还有啥有意思的事儿,讲给我们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