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笑,伶人是针对他来的,家人们全死了,他还活着。
他活着,替家人收尸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他到底有什么用呢?
黑暗中的虞幸开始觉得周围在慢慢变冷,他还要抑制着来自身体内部缓慢崩溃的痛苦,不让自己因为这种痛苦发狂杀人。
越是这样,他越能感受到自己和曾经的不同。
已经回不去了。
最恐怖的就是,才几年过去,他的脑子里
还清晰的印着被伶人抓着头发看火光漫天时那悲愤绝望的感受,却已经记不清和家人相处时的丁点快乐。
家人的影子在慢慢澹去,唯独仇恨逐渐清晰。
虞幸知道,他会变成一个很糟糕的怪物。
都是因为他,家人才会死的那么惨,可他却毫无廉耻的,就要把他们的感情忘了。
他的面前是骨灰,是灵牌,背后却好像多出了几个看不见的人,用怨恨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后背,他的嵴梁。
那些影子会对他指指点点,对他疯狂唾骂,甚至愤怒的让他滚出去,不要玷污了这里。
黑暗中好像多出了无数双眼睛,眼睛们用各种各样的情绪盯着他,有的愤怒,有的平静,有的失望,有的讥讽。
逐渐的,虞幸耳边仿佛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窃窃私语,他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这黑暗可怖,比他一个人蜷缩着度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可怖。
虞幸被自己的幻觉惊出一身冷汗,他狼狈地起身,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出了这间小祠堂,从此再也没来过。
出去之后,他暂时没有离开,而是在这座城市中游荡。
说起来,他和花宿白第一次认识也是在这时候——虽然现在看来这是他单方面的第一次。
所以,回忆起祠堂这件事,他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花宿白。
虞幸还记得,自己那时是个很自闭很阴沉的性格,浑身都是刺,时常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唾弃,又对人类有着本能抗拒。
因为脑海中各种暴戾的思维根本压不下去,怪物的狂乱与人类的理性不断拉扯,他不仅对别人凶,对自己也凶。
花宿白是那时候唯一敢接近他的「路人」,一开始他没把这人当回事,谁知道对方却总出现在他面前,每次都只能得到他的冷脸。
可是花宿白好像很闲,不管被他言语攻击多少次,下次来找他仍旧是笑得很温柔,仿佛有着无限的包容。
就算再独来独往,不在乎周围的人和事,但被同一个人天天偶遇也还是让虞幸对花宿白产生了印象,他警惕性很强,猜得到花宿白就是故意的,更没个好脸。
尤其是,他当时真的很讨厌这种平时脸上就挂着笑容,内心却不知在盘算着什么的家伙,这样的表里不一只会让他想起伶人,每每想起,那股恨意都会多加一分。
一天两天是这样,一周两周也是这样,到了第三个月,虞幸依然没有从继续和他偶遇的花宿白那里感受到恶意,而且对方好像真的很闲,明明举止行为和谈吐都极有涵养,可在缠着他这一点上,真的比街上的小泼皮还要死皮赖脸。
他记得花宿白当时笑着说:「难得遇见你这么独特的人,不交个朋友或者多了解了解,就这么放跑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想了解我?」这么久的纠缠终究还是起到了作用,虞幸也忍不住了,第一次接了他的话。
花宿白温文尔雅地点头:「对呀,在茫茫人海中,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你,觉得你很符合我的眼缘,还有你身上那种奇怪的气质……让我觉得很好奇。」
然后他就被虞幸骂了。
虞幸骂得还很脏,主要就是在骂他吃饱了撑的,脑子有坑,自己的日子不过非要天天来打扰他的清静,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干,就去自个杀玩。
花宿白一点都没生气,以一种大哥哥看不成熟的小孩的目光看着虞幸,温和的说:「可是我觉得你并不喜欢这样的清静,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一句话,让尚处于极不稳定状态下的虞幸从此默认了花宿白在身旁叽叽喳喳。
谁知道呢,自觉已不是人类,习惯了独来独往,却偶尔会看着路上的人们
发怔的绝望小怪物,居然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将所有怀疑抛弃以后,心甘情愿接受对方的善意。
就像是受了委屈,在别人的指责谩骂中都扛着没哭的人,忽然被安慰了一下,眼泪就止不住了。
全世界的黑暗都可以靠冷硬的心去抵挡,唯独那一点稀松平常的微光,却能洞穿防线。
之后一段日子,虞幸克制着脾气,克制着让他头脑昏沉的暴虐感,无论怎么冷着脸说话,也没有让自己真正伤到花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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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葱油饼,这东西油油的,咬一口嘴唇上要难受半天。
但是这次他没有避开,咬下一口之后,让那些不好的词也跟着一起被嚼碎,吞进了肚子。
越缺乏安全感的人,越容易在某一刻对人产生依赖感,然后就会不顾一切的,愿意将自身所有都奉献给对方。
古代的忠仆大抵是如此。
虞幸真的有想过,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做什么,那干脆就留在花宿白身边,以怪物的力量保护花宿白。
他又不笨,自然看得出花宿白不可能仅仅是一个花店老板,在这动荡的乱世,隐藏身份的人有很多,大抵是各有各的目的。
或许花宿白是为了得到他的助力才对他这么好的,可是没关系,如果这一切都是明晃晃的笼络人心的计谋,那虞幸承认花宿白赢了,他被笼络了,他愿意当一把剑,或者一面盾牌,替花宿白完成所有要做的事情,看对方风光无限地过完这一生。
然后他再恢复一个人流浪的生活,再去想那飘渺又刻骨的仇恨。
……如果花宿白没有忽然用那朵花控制他,让他明白原来花宿白也不是寻常人类的话。
他真的会付出一切。
可是偏偏……偏偏就在得到了他所有的信任之后,花宿白顽劣又残忍地把这些信任摔了个粉碎。
虞幸可以接受花宿白是因为某种目的接近他,可是花宿白非要选择最伤人,也最能让他心寒的那种答桉。
温柔的假象被这位花店老板亲手撕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拿真心当回事的乐子人。
因为接了一朵花而被控制之后,花宿白笑嘻嘻的嘴脸让虞幸的眼睛重归黑沉。
「喂,小家伙,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是为了你好。」
「再这么下去,你真的要被我卖了还给我数钱了,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嘛,也确实想跟你交个朋友,但是看到你看我的眼神,我都觉得你有一点可怜。」
「只是对你好一点,你就要成忠犬了,这么容易被收服可不行,你呀还是经验太少,看看我,现在感受到人心险恶了吗?」
只要是真心的,哪怕有目的也没关系。
虞幸冷冷地听着花宿白在他耳边说话,身体因为黑玫瑰的控制而无法挪动,只有眼睛还自由着。
可是,原来他只是在耍他。
比圣母、虚荣、受虐癖更加恶劣的理由。
原来只是在耍他。
那些话都不过是在哄骗他罢了,在他身上看到了乐子,于是骗局结束。
「咦,好凶的目光。讲讲道理,我已经很善良了,所以才会直接打破你对我的美好幻想,而不是在把你骗的特别惨以后再丢掉你,相信我,一定是后者更让人难过。」花宿白说,「我真的真的真的是要跟你做朋友的。」
……
蜡烛的光芒在虞幸眼中跳动,他轻笑了一声。
很久没去回忆这段往事,现在想来,居然半点没忘。
花宿白真的曾有机会驯服他——在他涉世不深,没体会到太多老怪物们的顽劣伎俩,刚好是最缺乏安全感也最迷茫的时候。
他们将不仅仅是朋友,他会低头,会以更低的姿态成为花宿白的拥趸,因为再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抹强势挤进来的光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但花宿白似乎在察觉了他的心态之后,就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反而将恶劣的那一面无所保留的向他展示。
正是这个选择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巨大的偏移,虞幸重新变回了那个阴冷的刺猬,尖刺甚至比之前更硬,尤其要刺花宿白。
但这回不是
因为诅咒带来的负面影响,而是一种接近与恼羞成怒的情绪。
因为那被当做了玩笑的真心,虞幸再也没有犯过蠢,轻易将信任交于他人。
但花宿白还在他身边蹦跶。
那种让他捉摸不透的能力实在太危险了,虞幸不喜欢被人当做猎物玩弄,惹不起干脆就躲,可这个狗皮膏药实在太不要脸了,他每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花宿白找到。
花宿白曾经在他身上成功的用出了两朵花,一朵,控制着他去了博物馆,直面他家人的遗物,要他破除心魔。
另一朵,控制着他在四月四号给自己买了个蛋糕,被迫唱了生日歌,因为是被控制着唱出来的,那个音调奇奇怪怪,花宿白对他那隐含怒气的面瘫脸笑了半宿。
末了,还很不要脸的蹭了他的生日,说:「我不记得我生日是什么时候了,但是你的生日我过得很开心,那以后我也四月四号过生日吧,明年记得买两个蛋糕哦!」
不知道哪一秒是伪装,哪一秒是真心,当时还不懂得分辨的虞幸干脆将花宿白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都当做伪装来看待,这样最安全。
花宿白没有害过他,也真真切切是将他从最深的泥沼拉上来的人,哪怕是控制他,也是在他不够成熟时替他做了最正确的决定,或是留下一点很是珍贵的生日记忆。
关于这一点,他很感谢对方。
可是虞幸有他的骄傲,他讨厌欺骗,讨厌背叛,已经有一个伶人的前车之鉴,花宿白伪装成光来欺骗他这件事同样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之后是很漫长的拉扯。
他的诅咒在体内反反复复,也让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处于极端的割裂中。
花宿白都能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告诉他人间还没那么糟糕。
但是对方又在时刻给他挖坑,想要将那对他来说是耻辱也是帮助的黑玫瑰再一次送到他手中。
虞幸认同他是自己的朋友,于情于理,花宿白帮了他太多的忙。
但也是敌人。
是对他有所图谋,等着看他乐子,让他永远不会再相信的敌人。
或许,最开始的目的并不代表着之后相处的目的。
一开始花宿白可能就是觉得他有趣好玩,所以在他身上找了个乐子,后来则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真心想和他做朋友了——不是强制的帮助,不是看心情戏弄的「小家伙」,而是平等相处的朋友。
虞幸每一年都在进步。
他的心智在百年的磋磨中已经完全成熟,没人再能看得透他。
相反,他发现自己好像能看透一点花宿白了。
包括花宿白似乎在为最开始的选择后悔,隐晦地跟他表达歉意,想取得他的原谅,然后让他毫无芥蒂的做好朋友。
这种事。
想都别想。
虞幸从来不会回头再去找寻什么,他给所有人的机会都只有一次,选择是自己做的,也要自己负责任。
因为他很冷酷。
他本质上就是个不通情理的怪物啊,哪来那么多人情世故,能把人类的感情再找回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要是再希望他学会「谅解」、「宽容」,未免是强人所难。
不管花宿白怎么想,在他心里,花宿白既是朋友也是敌人,得知了单棱镜会长究竟是谁之后,朋友这个定位,大概是要彻底取消了。
那些帮助他的过往,忽然很像商品卖出去以后的售后服务。
他以为的善意,原来是羞愧啊。
又笑了一声,虞幸才彻底将纷飞的念头收回来。
大概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和花宿白一起进入同
一个推演吧,体验比较新奇,所以他才会想到那么久远的事。
点完了烛火,方府的祠堂一片明亮,虞幸这才转身,朝着刚才被他刻意忽略掉的那一排排灵位看去。
这是很正式的宗祠。
在灵位下方的地上放着两三个团蒲,虞幸想,方家的小儿子曾经大概就是在这些团蒲上罚跪的。
他轻轻地走过去,视线扫过灵位上的牌子。
每一个牌子上写的都是方家死去之人的名字,牌子上已经积了许多灰,连上面凋刻的字迹都变得模湖不清,难以辨认。
而在最上方,只放了一个牌子。
并不显得孤单。
只是放在那里,就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看到那个牌位的瞬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从虞幸心底涌起。
他似乎从中看见了……凛然杀意,和万丈豪气。
那股气,仿佛足以抵挡千军万马,抵挡一切邪祟,镇守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