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老者手捋自己雪白的一副长须,双眼微微闭拢,似带着一丝笑意。
徐恪于桌前向老者拱手道:“诚如老人家所言,晚生出狱之后,只旬月之间,便受圣上钦命,如今已官升一级。”
“官升一级?呵呵呵!”白发老者笑道:“依卦象来看,你今后,何止官升一级啊!”
“还能升?再升我可就成了三品大员了!”徐恪带着些戏谑的口吻言道。他心中想,以我如今这点年纪,官至正四品已然绝无仅有,若再加官至三品,若非十年之功焉能有此?难道,老人家还能断我十年后不成?
未曾想,那白发老者却微微摇头,不以为然道:“三品大员?何止、何止呀!”
“老人家,你可真会说笑,若我于三品之官阶还能往上,岂非成了中书令、大丞相甚而国公、亲王?”
“诶!”白发老者依旧摇了摇头,叹道:“何止、何止呀!”
徐恪忍不住大笑道:“老人家,你今日未尝饮酒,怎地说起醉话来啦!”
孰料,那白发老者双眼睁开,却朝徐恪白了一眼,不屑道:“你道这劳什子的‘中书’‘丞相’‘国公’‘亲王’……又有什么好!老夫还稀罕这些不成!依老夫看来,乌纱越重,冗务愈多,笏板越沉,琐事愈繁。你可见那些高官厚禄者,有几个能有善终?那些人终日蝇营狗苟于功名之途,进不得伸展,退又生惊恐,进退不能,前后失据,非但活着毫无意趣,到头来,还不是荒塚一个、枯骨一堆?”
“说得好!此言委实大妙!”徐恪不禁抚掌赞道:“不瞒老人家,晚生心中亦觉得,若人活一世,进退不得自在,前后不能随心,如此一生,纵然有万户封侯,又有何意?”
“若叫我李某人选,就算给我个皇帝,我也不要!老夫宁愿持一杆竹幡,随意行走于天地之间,潇洒于江湖之上,饿了吃些粗饭,渴了喝些淡水,自在随心,圆通妙觉,岂不快哉!”
徐恪连连点头,听闻老者之言,心下不觉开怀不已。他眼望老者凝视良久,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他与眼前这位白发苍苍、不知活了多长年岁的老者,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所思所想,无不契合……
“原来老人家尊姓李,敢问高名?”徐恪抱拳为礼,当即问道。
“老夫不过尘世间一无名小卒耳,区区俗名,何足道哉!”白发老者摆手回道。
徐恪心知老者必不愿吐露自己姓名,便也不再相强,他想起之前老者亦曾为南宫不语卜卦,随之又道:
“上一次测卦,老人家为我南宫兄测得‘无妄’之卦,说南宫兄当有‘无妄之灾’。我南宫兄后来果真是……果真是……没曾想,这‘无妄之灾’竟有如斯之剧!咳!……”一想起南宫不语如今已不在这世间,徐恪心下忽而愀然,忍不住便长叹了一声。
白发老者道:“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右,行矣哉!你那位‘南宫兄’是不是已不在人世?”
徐恪抬起头,双眼中带着悲伤又不无疑惑之色,问道:
“南宫兄遭遇不测,确已不幸离世。晚生心中实实不解,老人家何以仅凭区区几个铜钱,便能查断吉凶、预知后事?这卜卦之学,当真能如此通神么?”
白发老者见徐恪业已停箸不食,他见桌子上尚有一张大胡饼,外加吃剩的一些笋丝与青菜,便拿起胡饼,将剩下的笋丝与青菜尽皆倒在胡饼上卷起,放入口中大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回道:
“世间种种,都逃不脱‘因果’二字,凡人一生,命数早定,卜卦之学,无非管中窥豹而已。”
“凡人一生,真的命数早定了么?”徐恪心下更是大为疑惑,他又问道:“照此说来,我南宫兄无论如何,都将难逃一死?”
白发老者将胡饼尽数送入口腹之中,又将碗里残留的一丁点豆腐汤喝完,这才点了点头。
“老先生!晚生还是不解……”见老者站起身将欲离去,徐恪忙也跟着起身,一把拽住了老者的衣袖,问道:
“老先生昔日断我南宫兄之卦辞,晚生至今犹记。老先生为南宫兄起爻,说的是‘行人之得,邑人之失!’今日若依照老先生所言,我南宫兄无论有无‘行人之得’,岂不是都难逃那‘邑人之失’?”
白发老者笑了笑,略略思忖之后,便道:“话虽如此,亦非尽然!老夫记得曾与你南宫兄说过,‘心正自无眚,既是无妄之灾,便是无从可起,亦无处可破!’若心本无妄,又何来灾咎?只可惜,你南宫兄虽已明此理,然心志不坚,不知不觉间就已堕入迷途。”
“可是,老先生不是说,凡人一生,命数早定么?纵然我南宫兄心志坚贞,不贪不魅,不堕迷途,不受妖魔丝毫之染,他的性命就能保存么?”
“非也非也!”白发老者拍了拍徐恪的肩膀,说道:“世间种种,皆难逃‘得失’二字,得与失均在一念之间,得失之念骤起,世事便因之而变,这就是‘命轮’常变之理!若你的南宫兄,心无得失之念,常怀至真大道,心志一动,命轮自转,如此,则他的性命存与不存,便也难说了!”
言罢,白发老者随即转身,朝着东市的另一头大步而去。徐恪则一直跟在老者的身后,心中反复思量着,命轮常变?何谓命轮?既然凡人命数皆由天定,又何来的命轮常变?既然南宫兄终究难逃一死,怎地他心志一动,就能不死?这命数与命轮之间,到底是何关联?这“命轮之说”好似已有多人跟我谈起,此中究竟藏着何种玄机?……他心中不断思忖,面色呆呆傻傻,以致于那茶摊摊主向他讨要茶钱时,他竟随手就给了对方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连头也不回。
那位茶摊摊主是个貌不起眼的中年,每日奔忙不休,聊以赚些糊口之资罢了。今日他乍见这么大一张银票,竟而呆立于当场,忘了还需大量找补,待他回过神来,徐恪跟着白发老者已经走远。
“客官!这位爷!您的银子给多啦,还没找呢!”那茶摊摊主急得抓耳挠腮,一时间,他也不知手里的那张银票,该放进怀中才好,还是赶紧追出去,还给徐恪才好……
世间种种,皆难逃‘得失’二字,得与失均在一念之间,得失之念骤起,世事便也因之而变。
中年人完全没注意到,此刻,在茶摊一角,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正独自坐在矮凳上,低头吃着一张胡饼。他见摊主手中的那张银票时,眼光忽而一亮,右手已经悄悄握紧了腰间的一把弯刀。
徐恪跟着白发老者已然越走越远,两个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东市的人流中,就连高城之上的那一抹残阳,也已悄然从山边隐去,只剩晚霞的余光,昏昏沉沉地,兀自照在中年人手中的那一张簇新的银票上。
“咳!”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银票小心翼翼地卷好,终于还是放入了怀中。
他心中暗自盘算道,今日这客官走得匆忙,此刻纵然去追,怕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不如趁来日,来日他若再来,我再找他银子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