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之所以要取铜钱,是因为这院子正中间的圆池有一只石刻的乌龟,投币扔进了乌龟的嘴里,会有好运气,这只是一种美好的自我安慰,但池子里堆积的铜钱,证明大家都想讨个好彩头。
朱翊钧拿起了十枚铜钱,开始一个一个往池子里扔,作为一个虎力弓可以十矢皆中的锐卒,大明皇帝让随行之人大开眼界,十投十中,引发了阵阵喝彩,马屁连连。
“先生试试”朱翊钧笑着说道。
张居正连连摆手,摇头说道:“还是让戚帅来吧。”
戚继光接过了十枚铜钱,开始往里面投,每投中一次,都会引发一次喝彩,最后一枚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正好好的落在了乌龟嘴边,打了个转,没有落进乌龟的嘴里,而是落在了池中。
“哎呀,真的是可惜,差一点就进了。”戚继光看起来颇为懊恼,这十投九中,最后一个没扔进去。
“是呀,很可惜。”朱翊钧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武艺大部分都是跟戚继光学的,戚继光这最后一下,根本就是故意不扔进去,恰好差那么一点,让皇帝显得无所不能。
该配合演出的时候,戚继光不会选择视而不见,大明朝堂,人均影帝。
朱翊钧站在池边,看向了正堂内的那一排排的牌位,露出了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扬州现在的繁荣盛景,对得起这些勇士们当年无畏的付出。
“扬州虽好,但现在该去南衙给我们的海总宪站台了。”朱翊钧贪恋扬州的盛景,但真的不能再停留了。
海瑞在南衙‘孤军奋战’,大明皇帝要赶紧前往支援才是。
当然这是皇帝的自己的看法,在南衙士大夫眼里,海瑞是一个人!海瑞的背后是南巡的皇帝、朝廷、随扈京营;在南衙,海瑞有水师总兵首里侯陈璘、两万水师军兵、魏国公徐邦瑞拱手让出防务、巡抚李乐帮衬,南衙缇帅骆秉良配合工作;
在海瑞的身边,还有两名素衣御史,提刑千户陈末、四百名缇骑随扈协理。
这就是皇帝理解的孤军奋战。
皇帝害怕海瑞被人欺负,但是南衙的贱儒们有话要说,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当年海瑞要是有这种力量,什么做不成!
朱翊钧终于见到了那艘造价不菲的封舟,营造费用高达十五万银,让大明皇帝心疼的昂贵,看到的一瞬间,朱翊钧就直呼浪费!
封舟是快速帆船改建的,因为是河船,所以底部比较平整,而并非为了过洋的尖底船设计,去掉了桅杆,换成了比较奢侈的楼船造型,一共四层,而且加了摇橹,动力只是人力,连螺旋桨都没有,这就注定了这艘封舟,只能在河上行驶。
可内河运输用不了这么大的船,所以这十五万银,就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为皇帝过江使用,连动力都选择最可靠的人力,而不是已经验证成功的螺旋桨。
更让朱翊钧心疼的就是,这艘船过于奢侈了,十五万银,主要花在了装潢之上,就这船奢靡到,只要它出现,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此。
这就是松江府造船厂造这艘船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来了,要不然这船不是白建了吗
大明皇帝在三月的最后一天,登上了前往南京的船只,船队至秦淮河,再到莫愁湖,抵达莫愁湖畔行宫,南湖别苑。
朱翊钧的船驶过了长江,所有人都知道,大明皇帝来了,巨舶的航行速度并不是很快,在第三天,大明皇帝的船队抵达了不太忠诚的应天府,整个过程,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比如起火,比如落水,当年道爷南巡的种种危险,没有落到朱翊钧的身上。
潞王朱翊镠在北衙的胡闹,大明百官都看在眼里,相比较让朱翊镠当权,还不如朱翊钧这个可以商量的皇帝,来的可靠。
皇帝禁止了任何人来到码头接驾,因为他其实不在封舟之上,而是在一艘特殊加固后的马船上,就是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如果有人要刺杀皇帝,费尽心机的闯到富丽堂皇的封舟上,甚至把封舟给烧掉,皇帝也不会有事。
“极为顺利,顺利的超过了朕的预料。”朱翊钧从马船上下了船,脚踏实地的时候,颇为感慨的说道。
反贼出身的王崇古一言不发,他其实很想说:玩心眼儿,谁能玩得过你大明皇帝!
封舟不能说固若金汤,也可以称之为牢不可破了,十五万银的造价,大明皇帝居然拿来当饵料,谁搞刺杀,都是被陛下钓的那条鱼。
大明皇帝顺利下榻南湖别苑,他前脚刚到,一个小黄门就急匆匆的拿着一份血书,闯到了正厅,跪在地上,将血书捧在了手里,语速很快但咬字很清楚的说道:“陛下,南衙百官都到南湖别苑来哭驾了,他们说海瑞纵容奸民,鱼肉缙绅,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
“诸官血书奏闻,恳请陛下,酌量而用。”
朱翊钧从冯保手中拿过了血书说道:“这江南多雨潮湿,先生年纪大了,定要找向阳的官舍安排,切记不可临水,而且一应饮食,都要仔细些。”
“臣遵旨。”冯保赶忙俯首领命,其实不用陛下提醒,冯保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了,每到一处,陛下都要亲自过问张居正的水食,这个弟子,也算是尽心了。
“让朕来看看,这些个贱儒们,又搞了什么花样!”朱翊钧拿起了血书,看了半天,眉头越皱越深,神情越来越凝重,对着张宏说道:“你找个小黄门,去告诉海瑞,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大胆一些!”
“这些个死不足惜的贱儒!”
血书里提到了一件事,隆庆四年,海瑞到任应天府三个月左右,他的妻妾在一夜之间死去,若不是这份血书,朱翊钧根本就不知道当年海瑞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海瑞有个女儿,但正妻迟迟没有为海瑞生下儿子来,按照大明律,四十无子可以纳妾,海瑞就纳了个妾室,而这一妻一妾,一夜之间就死了,就在当年海瑞对付徐阶,百官都为徐阶上奏求情的时候。
海瑞这次又来了,不过这次不同的是,为了给海瑞撑场子,皇帝陛下亲自到了。
大明左都御史海瑞抵达南京后,查清楚了前徐州知府陈吾尹的犯罪事实,而后和李乐一道推行了几件事。
第一件就是裁省浮费,就是对自万历元年起,所有的城池、道路、桥梁、沟渠修缮费用进行了全面的清查,重点方向为两个,层层分包和事后修葺。
层层分包必然滋生贪腐,而一个工程因为贪腐偷工减料,就必然会出现反复修缮,修修补补凑合用的情况,这就是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两个方向,可谓是直击这些南衙诸官的命门,南衙多鼎建,这鼎建就有油水,海瑞也不是非要水至清,但鼎建大工,绝对不能出纰漏,你拿点无所谓,但鼎建大工不能用,就会追责。
就裁省浮费,光是抓人,就抓了各级官吏一百四十三人,而且还有三十一人,正在缉拿或者抓捕的路上。
第二件事就是追缉赃款,而血书哭诉的主要是这方面。
海瑞居然和酷吏着称的稽税院一道追击赃款,除了贪赃枉法弄到的银子要追缉,所有一条线上的势要豪右都要补缴欠税,而南衙提帅骆秉良和海瑞配合缜密,狠狠的追缉了一波脏款,短短七天之内,追缉欠款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万银,而追赃的总规模超过了三百万银。
第三件事,矫正靡习,对于各级官署的铺张浪费,进行了明确的规定,冬天每署用煤多寡、出行仪仗、水食规模、欠账、宴请等等,都有了明确的细则。
比如宴请,就有八不准十二回避,这八不准非常明确:利用公帑宴请、势要豪右宴请、工坊主宴请、利害相关方宴请、执行公务宴请、公帑私客、婚丧喜宴、商会宴请,视情况严重程度进行不同程度的惩罚。
这八不准也就算了,毕竟海瑞以骨鲠廉洁着称,最让南衙士大夫们难受的就是这十二回避。
看似只是要求回避,没有硬性规定不准参加,但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八不准明确了处罚,十二回避,则没有更加详细的惩罚条文,这就导致了人人自危,能不参加的宴会,都不去参加。
防止犯错,导致仕途晦暗,就成了所有人唯一的选择。
“冯保,去传朕的旨意,若是还不肯走,还要在朕面前哭哭啼啼,就让骆秉良来,抓到南镇抚司大牢里,要是地方不够,让王次辅建个王八楼,把他们扔进去!”朱翊钧写好了圣旨。
冯保带着小黄门,来到了南湖别苑的大门前,大门前乌泱泱的跪了一群人,冯保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诸官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左都御史海瑞奉旨至应天以来,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治矫正靡习,上合天心、下顺民意,合则顺,不合则逆,惓惓为国为民之意,朕心甚慰。”
“尔曹所泣者,非苦也,乃苦加诸尔身也。万般诸苦,昔尔加诸万民也。”
“天下之事,创始甚难,承终则易,海刚峰所行,略有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过激不近人情之处,但其心其行,痛惩积弊为民作主,固不去。”
“尔等不必在此聒噪,朕自有辅臣辅弼左右,且退去,不走莫对铁窗空悔恨!”
“钦此。”
搞出了血书这一出的士大夫们,万万没料到,会获得如此强硬的回答。
皇帝不仅高度肯定了海瑞的作为,还言辞训斥了他们一顿,并且严厉警告,再聒噪,就是让海瑞翻翻旧账,看看他们腚底下有没有事儿,是不是那么干净!
如果不是那么干净,还不肯走,那就只能在牢里悔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