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站在归无常殿外的长廊上,哭得满脸是泪。
吏、户、礼、兵、刑、工,工部乃是六部之末,朝堂上几乎没有他们发挥的机会,但凡有家世背景的官员都想方设法离开那个地方,最终留下来的都是些沉默安分的家伙,宴会上莫说是谈笑风生,连跳舞都显得木讷笨拙。
然而最贴近民生的同样是这个六部之末,像昙林这样干了几十年一线实务的官员,随手拿出几个典籍里的数字来论证观点,活在云端的宝珠根本不是对手。没过几招,被他驳斥到得泪水夺眶而出。因不想在对手面前示弱,只能爬起来跑到外面哭。
韦训掏出帕子来哄她:“你是要用查案换他的粮食,不是用金豆子换,再哭就亏大了。”
宝珠呜咽着说:“我就是忍不住啊……”
因为常年辩经说法,很多高僧口才都极好,然而昙林气人不在于辩才无碍,而在于他言之有物,有多年官方赈灾救灾的实际经验,连洛阳天津桥因洪水重建了几次都一清二楚。况且说到饥馑人口数量,常年生活在底层的韦训也没有提出反驳意见。
与昙林那种饱经世故的行家比起来,她的想法不仅天真幼稚,还不自量力。哭得停不住,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虚浮。更深层的绝望,则是昙林这样一生奋斗在一线的官员,最后的结论是无法可解,只有遁入空门祈求逃脱轮回才能解脱。
杨行简两头劝不住,一边是不能公开身份的天家公主,一边是位高权重出身名门的前上司,谁都不能得罪,一想起是本人主动提议来大蟾光寺投宿,恨不得伸手狠抽自己两耳光。
宝珠把自己的帕子哭湿了,再换上韦训的,忍不住埋怨:“你明知道我的主意不合时宜,就是不提醒。”
韦训说:“你现在不是知道槐花和榆荚能当饭吃了吗?这就算精进了。那句‘千人一饱,明日再看转机’说得也很好。”
宝珠把脸埋在巾帕里,心想在宫中时,断然不会有人敢跟她对着干,出宫后跟人激辩,要么对手太弱,要么借着杨行简的官威,次次占据上风。如今第一回遭遇不顾忌她身份的强手,才一下见了真章。就算韦训想方设法给她捧场,仍改不了一败涂地的事实。
韦训见她这回哭得尤为凄惨,很想伸手过去碰碰她以示安慰,可从没干过这事,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最终只是一张接一张递给她布帕。自从知道她有这哭起来停不住的毛病,他身上日常就带着四五张帕子备用。
输了总是难受的,凤凰胎是没来得及孵化的幼鸟,没见过蛋壳外面的世界,自然不敌真实的雪雨风霜,倘若是成年的强大神兽,一开始就不会受人谋害活埋地宫。
终于,宝珠哭够哭足了,擦干净脸,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又往归无常殿走。
韦训劝道:“既然条件已经谈成,你别理那老秃头就是了。”
宝珠回答:“阿娘说最稳固的利益关系就是互相有诉求,他针对我不过是因为看不上我逞能,那我偏要逞能给他瞧瞧。再说他一个致仕朝官,怎么会认识陈师古?这事我好奇得紧,一定要问个清楚。”
说罢,再次回到大殿之中,坐到蒲团上向昙林发问:“你提到那个姓陈的,是什么意思?”
昙林这一回看向杨行简:“知敬知道的,陈师古是大历年间进士,与我同年登榜。”
杨行简解释道:“那是我刚出生前的事了,叙述的人语焉不详,听说是个二十多岁登第的奇才,却患了狂症,没两年就弃衔而去了。”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科难度极高,一年通过者不过十几二十人,年过半百能够考中就算年少有为,二十多岁及第简直是传奇。正因为如此难得,将来必定飞黄腾达,有人弃之而去,才尤为使人痛惜。
昙林摇头:“不是狂症,是中了痴毒。”他看向韦训:“后来,那人就回到江湖中,开始授徒。”
他的话无异于霹雳,宝珠和杨行简张大嘴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同时瞪向韦训,而韦训则摊开手,无辜地道:“前半段我从没听说过。”
杨行简咳嗽了两声,郑重地说:“上人误会了,确实有个同名的陈师古,但那人是个见不得光的盗墓贼。”
昙林气定神闲地说:“没有误会,是同一个人。陈师古此人虽是庶族出身,但才气横溢,武艺超群,脑子跟常人根本不一样。考得上进士科,也干得出杀人越货、发丘盗墓的勾当。当年放榜之后的曲江游宴上,我第一次见到陈师古,他腰间悬挂的就是这把剑。”
说着,指向韦训腰间的鱼肠,“老衲多年钻研古董金文,不可能认错这种上古名器。”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杨行简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猛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他双手颤抖,激动地连声否认。
杨行简出身名门,一向以君子之仪自傲,举止仪态极好,宝珠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当众失礼过,一时目瞪口呆,昙林摇头叹道:“知敬也有执念。”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家世悠久显赫,人才辈出,通过科考进入朝堂的成员数不清。可杨行简运气不佳,别说进士科,明经科都连续落第两次,最后走的是门荫入仕,说白了就是靠祖辈的功勋特权当官,从此落下心结,耿耿于怀。
他等级观念极强,内心深处瞧不上韦训这等胸无点墨的江湖中人,谁想从进士出身的前上司口中得知,最瞧不上的人不仅考上过进士,还弃之如敝屣,当场心理防线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