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胡英子此刻盘腿静坐的十四号别墅书房截然不同,那间书房里没有一本书;与杜义山此刻独自沉醉伏在桌上睡去涎水流出嘴角的九号别墅书房截然不同,那间书房里,书籍、碟盒和酒瓶胡乱堆砌如困兽的山洞。
而洪德全的书房,却是琳琅满目,井然有序。数千册哲学、科学、历史、文学书籍,中、 英文各半,不是官员和富豪作为装饰材料使用的“假书”,而是货真价实的出版物,其中不乏珍本乃至孤本,分门别类,衣冠楚楚地站在书架上,像是等待国王召唤的中世纪贵族。欧美、 日韩、港澳,各种高尔夫、登山、滑雪、射击、 马术乃至数学、物理、人工智能俱乐部颁发给洪德全的会员证书,有的被精心装裱后挂到墙上最适合的位置,有的搁到书架一角,形成恰如其分的点缀。洪德全的博士学位证书,来自美国着名的哥大,封装在梵蒂冈风格的褐色木框之中,悬挂在最引人瞩目的位置--很少有人知道,十四年前,年仅二十岁的洪德全被父亲洪大成紧急召回大木田,执掌洪家大业。那时候,洪德全在美国念到本科二年级,辍学的他,别说博士,就连学士学位都尚未取得。但绝少有人怀疑洪德全博士学位的真实性,那张哥大的博士学位证书,确由哥大校方颁发,皆因洪德全赞助给哥大一笔不菲的科研经费。如果洪德全给哥大多捐一些美元,哥大在校园里专门建一个以洪德全命名的花园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了给自己在哥大获得博士学位留出足够的时间,洪德全必须给自己加上八岁。这样也好,四十二岁的洪家掌门人,大木田的实际行政和军事领导人,至少比三十四岁的洪家大少更显睿智成熟,更为令人信服。
罗洁是绝少知晓洪德全年龄和学历真相的人之一。谁让他们是童年时的小伙伴,成年后的性伙伴,生意上的高管与老板呢?
挂断与胡英子问候晚安的电话,洪德全再次体会到若有所失的怅然。他不会将之归因于自己完全不懂与年轻女性正常交流,而是暗自责怪对方不解风情。洪德全需要给罗洁打个电话,同样,他不会将之归因于鱼水之欢,而是有重要的工作必须安排。
二十岁的洪德全在新加坡邂逅十八岁的儿时玩伴罗洁,同枕共衾顺理成章。数日之后,罗洁消失,如同她的出现一般毫无征兆。洪德全并未将罗洁不曾说再见的悄然离去挂在心上,他的生活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女人,只要有足够的美元, 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女人是最容易买到的商品。那时,洪德全只知道罗洁是个私生女,她的亲生父亲背景不详,要么是中国的大官,要么是来路不明的暴发户。总之,父亲留下一笔足以让罗洁母女锦衣玉食的巨款,从此人间蒸发。因为这笔钱,罗洁可以人读洪家控股的私立学校, 可以留学新加坡,可以与她童年的小哥哥重逢于异国他乡。
八年前,洪德全应邀出席举办于吉隆坡的某东南亚经济论坛。
洪德全健步登上主席台,以哥大AI博士、 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经济首脑的身份,准备发表主旨演讲。洪德全看到台下第一排右起第三个座位上一位白衬衣灰西装的女士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洪德全报以微笑,既针对那位女士,又针对全场。起初,洪德全以为那是一位富家千金,继而他认出那位气质高雅、仪态万方的女士正是罗洁。露齿而笑的罗洁严重干扰到洪德全的演讲, 令他多次现出语无伦次的窘态,念错好几个英文单词,切换到中国古文以显示其文化功底时,很不幸地把“鸿鹄之志”念成“鸿告之志”。
洪德全对罗洁娴熟的云雨巫山之术大加赞叹,暗暗怀疑罗洁这些年是否以高级交际花为业。久违的玩伴不仅给洪德全带来颠鸾倒凤的青春记忆,而且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天秘密--她的亲生父亲名叫金鼎鸣,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叫金世珍。
不错,金世珑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千塔国北部女性几乎等同于性爱与生殖工具的地区,母亲是谁并不重要,只要她是金鼎鸣的女儿,她就是金世珑的亲妹妹。
那个挂在金项链上,铭刻有金鼎鸣亲笔签名的“身份牌”,不容洪德全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罗洁故事的重点在于:隐居于夏威夷的金鼎鸣对她的母亲旧情不忘,思念心切,竟然把罗洁的母亲接到身边。于是金世珑知道,自己不仅多了一个“小妈”,还多了一个亲妹妹。金鼎鸣为其子女在瑞士某银行设立了巨额信托基金,有朝一日,老爷子一命归西,金世珑的这个妹妹同样可以分享这笔巨款。
传说中,身为大哥的金世珑不是让他的弟弟妹妹们吸毒而死、暴病身亡、翻车情杀,就是变成白痴或精神病,总之,除了大少爷,已经无人具备继承金鼎鸣政治、经济遗产的生命或生理条件。在罗洁讲述的故事里,金世珑略施小计, “小妈”英年早逝,让老爷子独自抚尸痛哭。剩下的事情,就是全球追杀这个居然名叫金世珍, 不仅活着而且生理健全的亲妹妹。
大儿子的心狠手辣让金鼎鸣五味杂陈,有激赏--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了哥哥和弟弟,逼老爷子退位,事后,李世民不也跪在李渊的膝下,脑袋拱进李渊的怀抱,也有痛惜,那些儿子、那些女儿,哪一个不是他金鼎鸣的亲骨肉,哪一个的血脉里没有流淌着他金鼎鸣的精血?金鼎鸣决意保护他这个最小的女儿,不仅从未让金世珍与金世珑谋面, 而且竭尽全力隐瞒金世珍的行踪。在罗洁讲述的故事里,这使她得以活至此时,得以与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 hyatt酒店的大床上缠绵,得以说出:“救救我,好哥。”
洪德全不吱声,他对罗洁讲述的故事深信不疑--金世珑杀弟灭妹,对大木田四大家族的世家子弟而言,是人所尽知而又不可言说的秘密。
一个模糊的计划正缓缓浮出洪德全的脑海, 不容他分神。
“这个世界上,能救我的,只有好哥你一个人。”罗洁梨花带雨,拱进洪德全的怀中。
洪德全轻抚罗洁的肩膀,依然没有吱声。
“好哥你救我一命,我这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罗洁轻吻洪德全的耳垂。
“哈,”洪德全一声轻笑,“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知道这出戏,很有名的。”罗洁朝洪德全仰起带泪的笑脸。
“莎士比亚。”洪德全用英文念出这个名字。
“中国方面的生意先搁一搁,我思考了整整八年的‘罗密欧’计划,可以开始了。”洪德全在电话里对罗洁说。
罗洁在洪德全挂断电话之前,对着手机响亮地“啵”了一声。
八年前,当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 hyatt酒店的大床上说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时,罗洁立即体会到某种不祥,她看过那出戏,她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大幕落下之前双双死去,这对情人的死亡换来的是两个世代仇杀的家族摒弃前嫌,握手言和。罗洁当然不敢对博学的洪德全说出自己的担忧,尽管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洪德全的朱丽叶。
当洪德全把暗杀金世珑的计划命名为“罗密欧”时,罗洁的不安达到了极限。在洪德全的计划里,金世珑应该是罗密欧,那么,谁是用罗密欧的佩剑自杀殉情的朱丽叶呢?
“罗密欧计划”并不复杂:由洪大成出面, 邀请远在夏威夷的金鼎鸣进行一场豪赌。当然是这些老家伙当年发明的“赌命”游戏,“战场” 设在大木田。双方从各自在瑞士银行开设的信托基金中提取一亿美元对赌,赢得的钱重新回到信托基金。赌资及资金流动,全程由信托基金监管,确保这笔钱用于嬴家的直系子女。游戏结束之后,双方停止对抗。作为对输家的回报,赢家承诺在五年之内,不再干预大木田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各项事务。
洪德全确信,只要自己的父亲洪大成出面发出邀约,金鼎鸣必然应战--“不敢应战”的消息在千塔国北部流传,金鼎鸣虽然垂垂老矣, 但他仍然丢不起这张老脸。更重要的是,这个“游戏换和平”的方案,必然为千塔国北部的各路军阀喜闻乐见,其实质是鹬蚌相争:一个家族输掉一亿美元元气大伤,另一家族虽然嬴到一亿美元,却必须暂时放弃染指大木田。对付一个元气大伤的统治者总会强过对付一头狮子外加一条恶龙,因此,千塔国北部的各路军阀会全力促使金鼎鸣接受洪大成的邀约。
以行将就木之躯,以及对千塔国北部众多宿敌的顾虑,金鼎鸣几乎没有可能重返大木田,但是金世珑,这条素来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届时一定会出现在大木田,这是洪德全暗杀金世珑的唯一时机。
至于洪金两大家族之间的“赌命大赛”,洪德全根本不存在“输”,只有“赢”: 如果洪德全输掉比赛,一亿美元将进人金鼎鸣的信托账户,那时候,金世珑已经是一个死人,能够享用那笔巨款的只有金世珍--金鼎鸣唯一健在且健康的直系晚辈。洪德全不仅可以赢得五年独享大木田的时间,他还将高调迎娶金世珍,洪金联姻,从而永久结束大木田地区的战乱纷争。
如果洪德全赢得比赛,他将赢得一亿美元, 同样的道理,那时候,金世珑已经是一个死人, 金氏家族只能交由金世珍执掌,同样的故事将再次上演。洪德全高调迎娶金世珍,不是以洪家大少的身份,而是作为金家唯一的女婿,主政大木田。
作为“罗密欧计划”的重要一环,洪德全不仅答应救金世珍一命,而且把她送到韩国,接受昂贵的医学美容手术;洪德全费尽心力和财力,让金世珑派出的全球追杀金世珍的杀手, “碰巧”在曼谷发现一具吸毒致死的女尸,种种迹象表明,那具女尸正是金鼎鸣的女儿、金世珑的妹妹金世珍。与此同时,名叫罗洁的女人,正全心全意打理洪德全在中国境内的“生意”。
洪德全认为,“罗密欧计划”的关键在于“后手”--如果暗杀金世珑失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将如何应对?
洪德全之所以认为已经为“罗密欧计划” 留下了致命的“后手”,是因为被他锁进“椭圆形办公室”保险柜的那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 纸--“大龙总汇”旗下2349名被迫从事网赌、 电诈的中国人名单。
洪德全决定在“赌命”开始之前,藉由第三方,向金世珑透露这个消息。
一亿美元的赌注,“游戏换和平”的诱惑, 2349名员工名单被泄露,三箭齐发,洪德全坚信,金世珑必将亲临大木田,无论是操纵游戏, 还是处理危机。
洪德全绝对不会向罗洁透露,作为“罗密欧计划”的“后手”,还有一个被他称为“黄雀” 的行动。
罗洁,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叫她金世珍, 并不知道洪德全窃取到金世珑的人事机密,更不知道将与“罗密欧计划”同时实施的“黄雀行动”。她知道的是,自已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无人分享她的喜悦。
金世珍打开总统套房的落地玻璃门,走上宽大的露台,站在“纳百川”大酒店三十八层的巅峰,遥望城市的点点灯火与如龙车流。她轻抚悬垂于胸前的黄金吊牌,柔情万般地呼唤:“哥哥…”
“在有危险的地方,亦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杜义山摇头晃脑地念诵,向走在自己侧后方的胡英子发问:“听过这句诗吗?”
胡英子摇头。她不仅没有听过,甚至连杜义山究竟在念叨些什么都没能听懂。
“荷尔德林。”杜义山耐心地解释,“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德国人,天才,情场失意,疯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最伟大的诗人。”
胡英子连“哦”都懒得应付,她腰板挺得笔直,两眼平视前方,不紧不慢,保持落后杜义山半步的距离。这样,杜义山跟她说话,必须费劲地扭转脑袋。
“拯救你的力量已经显现,就看你愿不愿意追随这股强大的力量。”杜义山似乎对频繁扭头感到厌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再回头。
这天清晨,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身着白色亚麻衬衣,焕然一新的杜义山来到十四号别墅,邀请胡英子:“能陪我这个老头子散散步吗?”
杜义山似乎相当重视这次散步、为此,他早起、沐浴、更衣,而且在与胡英子散步的过程中,他没有抽烟。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拯救我….”胡英子突然开口说话,让杜义山吃了一惊,他猝然停下脚步,侧脸盯住女孩儿。
胡英子示意杜义山继续前行。她本想说: “能够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她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一头孤狼。人是群体动物、总是需要伙伴、需要团队、需要...相互信任、相互依靠.…”杜义山让自己与胡英子并肩而行、这样说起话来方便很多。
“您想说的是相互利用吧?我和他,连相互利用都说不上,他需要的只是工具。”胡英子断然截住杜义山的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