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义山再次吃了一惊,他当然明白胡英子所说的“他”指的是谁。目标一旦出现,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杜义山忘记了这个女孩儿是射击运动员出身。胡英子这样一说,等于明确指出: 杜义山邀请的这次散步,无非是给洪德全做说客。
杜义山干咳,清清喉咙:“话,当然可以这样说,道理,并不完全是这个道理。我们那个时代,有的女孩儿,毕生的梦想就是依附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我们那个时候的说法,叫‘傍大款’,我们很厌恶那种女孩儿。现在想想,那样的厌恶大抵出于少年的嫉妒,所谓‘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杜义山停下来,等待胡英子发笑。
然而,胡英子眉头紧皱,仿佛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令她不快的农家肥的气息。
两人缓步走过方砖铺就的小径。小径两侧齐腰的绿化带,园圃里垂头丧气的花朵。天空阴晦,天光黯淡,不像是早晨,更像是山雨欲来的黄昏。目力所及,空无一人,亦无一声鸟鸣。
“冷静下来想一想,女孩儿和大款,究竟谁是谁的工具?”杜义山接着往下说。
“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您说的那种女孩儿, 在你们的那个时代,也被叫作‘金丝鸟’。”胡英子紧皱的眉头松开,仿佛终于回忆起这个比喻。
“嗯,笼中的金丝鸟。”杜义山随口回应, 随即生出一丝懊恼,自己竟然落入这个女孩儿的圈套,他急忙补充道,“如果笼子足够大,大到整个世界,也就无所谓笼子了。”
“杜老师您想过鸟儿的恐惧吗?不管笼子有多大,鸟儿始终知道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胡英子侧脸望向杜义山。
“你,无非也是一只笼中的金丝鸟,你甚至比我还要恐惧。”这是杜义山从胡英子的眼神里读出的声音。
“你想要谈论的,似乎是自由的边界……或许,你想要谈论的,也是自由的底线,所谓免于恐惧……”杜老师的思路猝然紊乱,散步至此, “嘴替”至此,聪明睿智如杜义山,一时无话可说。
“我们回去吧。”胡英子不待杜义山同意, 略微停留之后,转过身子。
鹦鹉一旦被驯养、被调教,就必须重复主人教给它的话语。
十四号别墅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我听说,洪总送给你一部手机。”杜义山嗫嚅着问。
“是呀!”胡英子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悦还是讥诮。
“那是一部可以直接给洪总打电话的手机………\" 杜义山挥手,划出一个半圆,遥指“醒狮庄园” 的山水、景观、高楼与厂区,“这里,能够直接给洪总打电话的人,不会超过六个。”
“杜老师您就是其中之一。”胡英子在别墅前的碎石小径前停下脚步,表示她不会邀请杜义山进入别墅小坐。她的声音听不出是恭维还是嘲弄。
“洪总很看重你。”杜义山并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谈话。
“是吗?”胡英子反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洪总喜欢上你了。”杜义山咽下一口唾沫, 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事实上,杜义山非常后悔,他应该一开始就对胡英子说出这句话,然后溜之大吉。
“我知道的呀!”胡英子真的笑了,笑得仿佛杜义山正在扮演一个画蛇添足的乡村媒婆。
杜义山彻底哑口无言。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呀!忽而与你严肃探讨自由的边界和底线,忽而嬉笑娇憨如同毫无心机的纯真少女。怪不得洪德全会喜欢上她,连我都有些喜欢她了。杜义山恨恨地想。
“再见,杜老师。”
杜义山没有说“再见”,他冲胡英子摆摆手,勾腰朝九号别墅慢慢踱去,约略有些伛偻的身形,使他看起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隐居山中的洪大成对儿子的“罗密欧计划” 以及与之配套的“黄雀行动”大加赞赏。
八年前,金世珍投靠洪德全,洪大成立即启用秘密力量,对金世珍的故事展开详尽调查, 确证无一破绽。之后,通过联姻达到吞并金氏家族的构想,在父子之间的一次次长谈中逐渐成型。
洪大成完全同意儿子“毕其功于一役”的构想,这只老谋深算最擅长从背后捅刀子的老狐狸判定:洪金之争如果久拖不决,在中国政府的强大压力下,最终的结果不是两败俱伤,而是玉石俱焚。洪大成深信,远在大洋彼岸的金鼎鸣会作出跟他完全一致的判断。
洪大成亲笔给金鼎鸣写了一封长信,回溯青春岁月的战斗情谊,深刻检讨十五年前大木田“兵变”中自己的过错,无比痛切地将自己的“背主”行径归咎于千塔国政府的阴谋和背信弃义。“我们老了,儿子们的事情交给儿子们去办,我相信老首长和我一样,不愿看到儿子们继续打打杀杀,而是给儿子们一个和平与发展的前景……”洪大成继而提出“游戏换和平” 的和解方案,详尽解说游戏规则,最后恳请老首长慎重考虑。
洪大成派出信使,飞越半个地球,把亲笔信递交到金鼎鸣手中。
金鼎鸣高规格接待信使。之后花了整整三天的工夫,工工整整地给洪大成回了一封亲笔信。
金鼎鸣在信中声情并茂地回忆餐风露宿同甘共苦的光辉岁月,对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金鼎鸣表示“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金鼎鸣同意洪大成提出的“游戏换和平”方案, 为了表示诚意,金鼎鸣提出双方的赌注各自提高到两亿美元,而赢家退出大木田的时限提高到十年……在亲笔信的最后,金鼎鸣表示自己年迈体衰,不堪舟车劳顿,此事交给金世现全权办理--这是暗示洪大成亦不能插手儿子们的“游戏”,洪大成对此自然心领神会。
“游戏”时间定于10月14日,星期天,13 时30分开赛,比赛不限时长,直到其中一方成功将标靶带回己方大本营。
10月12日,星期五。
大木田城区,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四大家族之一的黄秉和名下的另一家大型赌场。
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一排蓝色的板房陷落于停车场一角的幽暗之中,这是集体宿舍,这幢大楼级别最低的保安睡觉的地方。
一条黑影轻敲板房最深处一间宿舍的房门, 三下,一下,然后两下,最后是三下。
房门猝然打开,黑影悄然闪人。
这个房间里竟然只有一张床。
没有人开灯。
给黑影开门的人退回到床沿上坐下,他披着一件肮脏油腻到不辨本色的美军m65风衣,垂首如脖子已被折断。
黑影挨着他坐下,递给他一根香烟,打火给他点燃。
火光一闪,垂首而坐的老男人,是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
黑影给自己也点上一根烟,两人都喷出一股浓重的烟雾之后,黑影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对胡海川轻声说:“大少爷回来了。”
胡海川“嗯”了一声。
黑影把只抽了三口的香烟扔到地上,站起身来,用脚上的黑色“511”高腰战靴跟灭。黑影弯腰拍拍胡海川的肩膀:“召集你的人马,二十四小时待命。”
胡海川点头,继续大口吸烟。
黑影抓住门把手,静默三秒之后,转头对胡海川说:“老爷子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