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扯下领带,拽了几下领子,风从领口进去,有了一丝沁人心脾的凉,但瞬间又被这黏腻裹挟了去。
没有送上门来的,只好挨个找他们谈话, 了解思想,不管符不符合政策,都谈一遍。小孙刚从国防大学军事思想专业读完研究生回来,把“兵者,诡道也”那一套用到这了,他知道自己是不符合转业政策,谈话就是走个过场例行公事,所以拍着胸脯说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不给组织添麻烦。
老罗被叫进来的时候,一脸愁云惨雾,他点了一支烟,也不说话,只吧嗒吧嗒地抽,李婧屋里没有烟灰缸、他就那样举着,烟灰一截一截落下来,烟蒂快要烧到手了,才开了口:“处长,我从农村出来,当兵提干,在基层部队干了十六年,去年调到机关,才算在省城落了脚,把老婆孩子接来,一家人团聚了,孩子明年就要参加中考,军人子女能加20分,在这个节骨眼上转业,我怎么跟家里人说?”
老罗越说越激动,黑红的脸涨成了紫色, 李婧觉得自己倒有些罪恶,她摆了摆手示意老罗不要再说了,老罗弹了弹膝头上的烟灰,站起身、,扔下一句话:“没事,要我走,我就走,我服从组织安排。”
有人敲门,是莫昂,来送忠诚广场的建设方案。莫昂和老罗擦肩而过,老罗挑衅似的看了莫昂一眼,莫昂赔了个笑脸。莫昂一来宣传处,似乎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不仅仪表堂堂,而且年富力强,极其干练,虽然大家都对他欣赏有加,但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点酸不唧唧的。 建设方案写得不错,基本上不用改就可以往上呈了,这个莫昂简直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忠诚广场建设方案一敲定,就要着手晚会的事了, 文艺轻骑队就那几十个人,凑不起来一台晚会,还是老办法,到外面借人。李婧说让孟晓菲来参加吧,莫昂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李婧微微一笑,莫昂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小聪明终究逃不过李婧的眼睛,她早就觉察到两人的关系。有一次开会,手机都放在会议室外的保密柜上,莫昂的手机亮了一下,李婧瞥到屏保是孟晓菲的照片,她迅速地明白了一个真理,谁都难过美人关,虽然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绝不是老乡那么简单。既然这样,何不成人之美,她总觉得他们的结局不一定美,孟晓菲太跳跃了,和莫昂不般配,她笑自己,开始护犊子了,人家感情的事,不要干预。
盂晓菲欣喜岩狂,刚才莫昂给她打电话,说会给她单位发邀请她来参加演出的函,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济南待一段时间而不必来回奔波了。其实她对那座小城早就厌烦了,永远显得那么老态龙钟,清晨是宁静的,夜晚是寂寥的,就连中午的阳光都不会跳跃,而是蹒跚着脚步往西走。大学里的孟晓菲总是夺目的,但回到那个弹丸小地,她找不到光芒万丈的感觉。她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海边经过,一看到茫茫大海,她就觉得自己是沧海一粟,可能连粟都算不上。经过省城四年的改造和熏陶,她趾高气昂、热情芬芳的气质早就跟海边的寂寥小城格格不人了。在莫昂给她的畅想里,未来是光明的。他说晓菲,你来,这毕竟是省会啊,大院就在市中心,周围全是大商场,你不是爱逛街吗?想怎么逛就怎么逛。最重要的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这一次,孟晓菲是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态度跟团长告了别,坐着火车出发的,到了济南,照例先去给吴佳怡上了课,上完课就急急忙忙往宿舍赶。莫昂已经等着她了,一开门, 莫昂就把她抱住了,说话的声音都软绵绵的, 像是把里面的钢条抽掉了。吊灯已经关了,只剩下落地台灯还张着惺忪的睡眼。莫昂的手伸了过来,孟晓菲笑成一团,她最怕挠。突然她拾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在处长家听到她接电话,好像谈到转业的事,不会有你吧?”
“放心吧,绝对不会的。”莫昂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又开始笑,他们蜷缩在橘色的灯光里,像两只小动物,一点点分食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快乐。
从办公室到家,也就几百米,李婧却走得极为缓慢,空气清冷,一轮白月已经挑在了天上,周围的轮廓像是铁画银钩一般,有一种九州天地宽的感觉。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李薇:“姐,妈这会儿非要见你、。\"
李婧快走了几步:“我回家把军装换了就去。
“我正开车去接你呢,马上就到。\"
李婧出了大院,看到李薇的车已经停在警戒线外,她上了车,李薇丢过来一件外套, 说:“赶紧换上,便装都给你准备好了,这服务周到吧?“李婧换上一件红色羽绒服,顿觉轻松起来。
李薇好久没见到姐姐,很是兴奋,边开车边跟姐姐聊,说母亲的病最近有点严重,每天都不肯待在家里,吃完饭就要往外走。李薇有大半天是陪母亲坐在路边或者商场的长椅上,就那样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问她看什么,她也不说。
自从父亲去世,李婧和李薇就分别劝母亲搬到她们家里去,但母亲死活不肯,说不能离开家,父亲的骨灰盒一直在家里放着,她要留下来陪着父亲。母亲有阿尔茨海默症,明白的时候很明白,跟正常人一样,糊涂起来也是很糊涂。她只记得李婧有胃病,爱吃烤馒头干,每天能下楼买十几趟馒头,然后支个电饼铛在那烤,保姆也换了几个都不行,李薇干脆自己的家也不回了,带着吴佳怡搬到了母亲这里。李薇的丈夫吴海洋对此颇有微词,时不时抱怨几句,说好像就是你一个人的妈似的,我都怀疑我没有老婆。李薇说不允许你说我姐。李薇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馒头到处送街坊邻居,时间长了,馒头店老板知道老太太的病,就不肯再把馒头卖给她了。老太太不干了,坐在店门口不走,还抹眼泪,李薇跟老板说,卖给她吧,馒头才儿个钱,老太太高兴就好。
母亲的家在经八路,拐个弯就到,进了门, 母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闺女,你怎么好儿年都不来看我?”
李薇扑哧一下笑了,说:“妈,好几个星期是有的,好几年不至于吧。”
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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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你看,我刚买回来的馒头,今晚就在家吃。李婧看到餐桌上堆了十几袋馒头, 足足有五六十个。她摇了摇头说吃过了,一会儿还得回去加班,母亲举着馒头的手停在半空中。
李婧说那就吃点吧,母亲瞬间又高兴起来,让李薇拍了根黄瓜,再切个香肠,并提出要喝点酒,李婧欠了欠身子,说:“妈,我们有禁酒令,工作日不允许喝酒。”
母亲有些不悦,把脸一拉,自斟自饮起来, 她保留着每天小酌的习惯,李薇赶紧把酒杯一举说:“我替我姐喝。”
李薇趴到李婧耳朵上说:“你和姐夫最近挺好吧?”
李婧有些诧异,说:“还行啊,怎么了?”
李薇说:“没啥,我最近倒是总和吴海洋吵架,嫌我这嫌我那的,不理他,咱妈这你放心, 有我呢,你管好你那边就行了。”
母亲坐在对面,满脸的欢喜,李婧眼底竟开始泛潮。有人敲门,妹夫吴海洋来了,看到李婧有些吃惊,说:“稀客啊。”
李薇上来拍了他一下:“怎么说话的!”
李婧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吴海洋开门见山:“姐,我可能要调北京总部去了,等我安顿下来,我想让佳怡转学过去,李薇也要过去照顾佳怡的,妈这边还要你多过来看看。\"
李薇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吴海洋说这事,她若有所思地捋了一下头发,说:“这么大的事,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吴海洋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我倒是想跟你说,见得到你人吗?”
“你今天是专程来吵架的吧。”
“你要不愿意去也行,我就带佳怡去,反正你也整天不着家,在不在一起都一样。”
李婧忙站起身,把吴海洋拉到一边,说别当着妈的面吵架,都冷静冷静。母亲一直稳稳地坐着、喝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李婧心里愧疚得很,这几年,几乎都是妹妹一个人在照顾母亲,为了这把妹夫一个人扔一边。这次妹夫往北京调,说什么也要说服妹妹一起去,两口子不能长期分着。她和陈启东还不是例子, 分的时间久了、感觉彼此谁离了谁都一样,日子照样过。
等母亲把酒喝完,李婧就起身要回去,母亲怔征地望着她,也不说话。她走到门口又折回去,给了母亲一个拥抱,说等我忙过这段时间、我就来陪你。老太太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这话李婧说了好多次,每次说李薇都笑, 母亲都信。
走到楼下,李婧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母亲的脸使劲贴在玻璃上,因为贴的太紧,鼻子压得变了形、嘴巴张着,像是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