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星期一,22时34分。
胡英子站在位于二楼的卧室窗前,遥望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大约七小时前,“为您效劳”的黑衣男子领着胡英子登上停放在酒店大堂前的轿车。轿车直奔机场,黑衣男子陪同她进入贵宾室,随后乘坐VIp场内车直接登机。头等舱里,胡英子被安排坐在罗洁身边,而罗洁却仿佛不认识她,整个飞行过程中,她们没有任何交谈。
两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一个简陋的机场。两台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径直开到飞机舷梯之下。
黑衣男子把胡英子送上其中一台越野车的后座,冲她微鞠一躬,并没有上车。黑衣男子替她关上车门,这时胡英子才发现自己的右侧端坐着一位精瘦的年轻军人。此人身着没有任何军兵种和军衔标志的迷彩军服,一把m16自动步枪明晃晃地拄在两膝之间。司机和驾驶副座上的男人同样身着迷彩军服,看不清他们是否带枪。透过车窗,不远处的罗洁登上了另一台越野车的后座,一名男子拉开另一侧的车门,随后上车。胡英子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西装剪裁得非常得体。
最初,让她感到不解的是,罗洁和西装男乘坐的越野车居然起步先行,仿佛是在为她乘坐的车开路。很快,胡英子就明白车队如此行进的原因--越野车行经的是砂石和泥土混合筑成的简易公路,一路尘土飞扬,后车注定扮演“吃灰” 的角色。
车窗紧闭,窗玻璃上加厚的防晒防爆膜让胡英子看不清窗外的任何地标。越野车在坑洼不平的简易公路上行进大约九十分钟后,穿过一片集镇。透过前车掀起的巨大尘雾,胡英子辨别出夕阳下佛塔烟烟闪光的金顶。结合飞行时间和依稀可见的景观,大致可以推断出这里是千塔国。胡英子还是-位少年射击运动员的时候,她曾经到这个国家参加过比赛。从恶劣的交通状况以及标识不明的军装判断,这里不会是千塔国的腹地也不会是大都市,很可能是千塔国北部地区。
穿过集镇,越野车进人丘陵地带。夕阳即将收起最后一束光芒,两台越野车驶人山庄。沿碎石铺就的庄内道路继续行驶,罗洁和西装男乘坐的越野车驶上另一条道路,很快消失在大团龙船花夹出的道路尽头。而胡英子乘坐的越野车继续向山丘顶部攀升,最终在一幢二层白色小楼前停下。
三角形的飘檐上方,是两个漂亮的花体阿拉伯数字:14。
驾驶副座的军官率先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对胡英子敬礼,随后指向小楼洞开的房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军官登车,越野车驶离。
胡英子茫然走向小楼,一位身着月白色斜襟衬衫、黑色宽脚裤的女子站在台阶下笑吟吟地对她合掌行礼。女子引领胡英子进入小楼,把卫生间、卧室和衣橱指给她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胡英子一眼看见自己的双筒猎枪斜靠在卧室的窗前。她克制住冲过去把枪搂在怀里的冲动, 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枪,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胡英子随意地在卧室里走动。这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装有摄像头,她提醒自己。
白衣女子把分别位于客厅、卧室、浴室、餐厅的一个个红色摁钮指给她看。胡英子明白,那是呼叫铃,有什么需要,摁铃就好。
这幢二层小楼的一层是客厅、餐厅、开放式厨房、仆人房和一个卫生间;二楼是带有独立衣帽间、卫生间和浴室的宽大主卧,以及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书房。
让她略感诧异的是,倚着两侧墙壁、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居然空空如也,没有一本书,也没有饰物、纪念品和任何照片。一条条平行的搁板如同废弃的铁轨,延伸至幽昧的尽头。落地哦璃窗前是一张沉重的褐色橡木书桌,桌面上同样一无所有。书桌旁摆放了一张同样沉重的、蒙着小牛皮的橡木扶手椅。
胡英子在扶手椅上坐下,她的手指轻抚桌面,轻捻指尖,细微的尘粒,微妙的摩擦感。她想,看来这幢房子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那么,在她之前,是谁住在这幢房子里?那个人上哪儿去了?他们把他(她)的痕迹清除得一干二净,就算是刑侦专家,也无法找出他(她) 曾经在这里存在的蛛丝马迹。
胡英子打开衣帽间里的衣柜,衣柜里悬挂着一袭黑裙、一袭白裙、两件白衬衣和一套黑色小西装,四套迷彩军服折叠得棱角分明。下方的鞋柜里是一双白色高跟皮鞋、一双黑色高跟皮鞋、 两双慢跑鞋和两双狼棕色“LowA”高腰战靴。 不用试,她知道这些衣物和鞋子都是她的尺码。 除了崭新的睡衣、睡裙、胸罩和内裤,她还找到了内外全套的运动服。
真是贴心啊!我值得他们花那么大心思吗? 胡英子扪心自问,仿佛一粒透明的、四四方方的冰块,被一只无形的手塞进她的后颈,冰块缓慢地沿着她的脊柱下滑,被体温一点点融化。
白衣女仆用托盘给胡英子送来丰盛的饭菜, 示意她慢用。中国西南地区的家常口味,主食是米饭。白衣女仆隐身于胡英子看不到的角落,就在她搁下筷子后不到十秒钟,女人蹑足而入,用托盘给她送上一杯微凉的矿泉水。胡英子心中嘀咕,显然他们调查过我的饮食习惯,包括我不喝酒,不喝咖啡,也不喝茶。
饭后,胡英子稍作休息,打算去跑步。她换好衣服和鞋,心中踌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阻止她走出这幢小楼。然而,并没有。她跑过三角梅夹出的碎石小道,跑过龙船花簇拥的方砖小径, 跑过开满红花的万佛树覆盖的车道。整个山庄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在树影中透出隐约灯火。但她知道,大树的阴影下,制高点的岗楼里,数百台屏幕矗立的监控室内,一定有黑衣的警卫、持枪的士兵和二十四小时值守的保安,紧紧锁定着她奔跑的身影。
她不会在陌生的山庄里迷路,跑回十四号小楼,来回正好五千米。
一番沐浴后,她挨个试用梳妆台上的全套护肤品,换上睡衣,走到窗前仰望星空。撰写赛后总结是对每一名专业运动员的基本要求。然而, 胡英子悲哀地发现,当她需要作一个简短的总结时,她没有手机,没有白纸,也没有笔。
根据山峦、植被,军人、仆人的面部特征以及着装判断,这个山庄位于千塔国北部确凿无疑。传说中,这一地区盛行非法人体器官交易, 特别是摘取活体肾脏,也就是传说中的“噶腰子”。胡英子想,他们想要“噶”我的腰子吗? 我的腰子有什么特别吗?有一种特殊的血型被称为“熊猫血”,难道也有一种特别的腰子叫“熊猫腰子”吗?就算我的腰子是“熊猫腰子”,也用不着这么麻烦吧?他们完全可以在那幢烂尾楼里就把我的腰子“噶”了去。
透窗而入的夜风让她通体寒凉。她离开窗户,踱进书房,在宽大的橡木椅子上坐下。当她身着橘黄色冲锋衣,骑着电动车,奔波在风雨之中,一边接打电话,一边疯狂地奔向她的快递客户;当她站在楼盘售楼处的门外,看着西装红唇的售楼小姐言笑晏晏,而她只能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曾几何时,她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般生活吗?豪华酒店、五彩水果、碧蓝泳池…·独幢别墅、绿野山庄、花团锦簇……·漂亮的衣裳、心仪的化妆品、招之即来的女仆…然而,这一切在短短三日内,既似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绮梦,又恍如一场阴冷刺骨的噩梦。在这一个人的别墅里,在这万籁俱寂的异国山庄中,胡英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所有的骨肉和鲜血仿佛被抽空,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嗯嗯,我梦想的生活中还得有一只猫,不要什么名贵的品种,不要太漂亮也不要太丑,最大众的田园猫就好。
胡英子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糯软的猫叫。
真是心想事成的美梦啊!她睁开眼睛,一只灰底黑斑的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书房。此刻,它伏在书桌上,瞪着两只亮晶晶的圆眼,老友重逢般地注视着她。
胡英子并未揽猫人怀,她小心地、近乎客套地朝狸花猫的鼻尖伸出左手食指。
整整七个小时,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常伴身侧的白衣女仆。只有这只不速而至的狸花猫,仔细地嗅过胡英子的手指,确认老友似的再次轻轻地“喵”了一声。
胡英子当然不会知道,白衣女仆根本不可能跟她说话,一年之前,这个女人的舌头已经被连根拔去。
“欢迎来到‘醒狮庄园’。我是庄园的保安经理,也是你们这次比赛的教官。我姓董,你们可以叫我董教官。”董季平没有戴特警面罩,没有涂伪装油彩,黑色长檐棒球帽让他的两只眼睛陷落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之中。
他穿着黑色紧身t恤,外套黑色凯夫拉轻型防弹背心,大臂和胸肌醒目地隆起;黑色通勤裤,511黑色六寸战靴,鞋带系得很仔细;右大腿外侧悬挂着黑色快拔枪套,与众不同的是,枪套里的格洛克17手枪,枪柄朝前。
胡英子想,难道他习惯反手拔枪?
5月9日,星期二,6时30分。
床头上方的橘黄色灯带自动亮起,卧室内的隐藏式音响系统传出坂本龙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轻快旋律。
胡英子翻身坐起,发现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A4打印纸。
这是一张打印的日程表,一丝不苟的宋体四号字将一天二十四小时严格划分为就餐、上课和休息三个时段。
胡英子咧咧嘴,他们使用的竟然是“上课” 而不是“训练”,还真像是一个标准的运动队。
她在主卧外侧的露台上简单地做了一组拉伸运动。
无声的女仆微笑着为她送上早餐:面包、培根、煎蛋、蔬菜水果色拉以及牛奶。
胡英子按照日程表规定的着装要求,穿上迷彩军服及战靴。在特警面置和伪装油彩之间,胡英子选择了后者,她担心厚实的面罩会把自己的脸捂出痱子来。
你看起来就像个恐怖分子,站在浴室镜子前,她对自己说。
7时45分,小楼外传来汽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仍然是昨天那辆越野车,那个司机,那个军官,以及那个把m16自动步枪夹在双膝之间的士兵,把胡英子送进董季平稍后将向他们训话的大厅里。
“你们都是洪总的贵宾。”董季平目光阴郁, 扫过肃立于他正前方的三男一女,“但是,我想提醒你们,你们是洪总的贵宾,不是我董某人的贵宾。我希望我们和睦相处,彼此温柔以待,我希望能够帮助你们以最好的状态走上战场。”
与胡英子站在一起的三个人,两个佩戴黑色特警面罩,另一个与胡英子一样,用伪装油彩把自己涂得面目全非。
根据体型和走动时的步态,胡英子大致判断:涂伪装油彩的那位年龄最小,大约比自己年轻一两岁。戴特警面罩的两位,一位三十岁出头,而另一位应该已经接近五十岁。
于是她决定,将这三个人在自己的识别系统里标定为:“小弟”、“哥哥”和“大叔”。
董季平简短的开场白,至少让胡英子捕捉到三条有效信息:第一,这个地方叫“醒狮庄园”;第二,大老板姓洪(或者名字里有一个与“洪”同音的字);第三,董季平说的是“战场”。尽管他使用了“温柔以待”这种不伦不类的成语,但胡英子不可能感受不到他的震慑意味。
董季平示意警卫拿来四件高强度迷彩防弹背心,他没有把背心递到三男一女的手中,而是漫不经心地将背心扔到他们的脚下:“从现在起, 我建议你们,除了睡觉,最好一直穿上这个,直到把它穿成自己的皮肤。”
“小弟”是第一个弯下腰捡起防弹背心的人,他说:“谢谢教官。”
胡英子判断,“小弟”很可能是退伍的特种兵。
“大叔”是第二个捡起防弹背心的人,他没有说话,踌躇着,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坊意儿。
胡英子猜测,“大叔”很可能是传说中的“江湖野枪”,这种人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天生就能打枪,或者,他是一名真正的猎手?在原始森林里猎取老虎豹子?
胡英子弯腰拾起防弹背心,毕竟她是一个女人,具备穿衣的天赋,不用翻来覆去地孙磨,很快就给自己套上,讨厌的是背面的魔术贴,凭她自己很难固定。
“哥哥”是最后一个捡起背心的人,几乎在他直起身子的同时,防弹背心已经穿戴完毕。
胡英子暗暗吃惊,这个人,莫非是警界精英?
董季平走到胡英子身后,啪啪两掌拍上她的腰际,为她压坚防弹背心的魔术贴。
那两掌不轻不重,却让胡英子心中泛起一丝疑惑,董季平是否在借机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赌枪, 为什么要穿上防弹背心?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董季平示意他们四人随他来到大厅中央五米见方的沙盘前。
“我简单地给你们介绍一下比赛规则。”董季平用激光笔指点着沙盘上的一处高地,“这里是终点。目标很简单,就是一个迷彩背包,背包挂在终点处的一大树上,很醒目。背包里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包里装的……”他有意停顿三秒,“是钱。十二万,美元现钞。”
“你们不用记住终点的坐标。”董季平手, 一名保安送上来一台平板电脑,他点亮屏幕,展示给四人看,“比赛时,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这样一个装备。装备上的动态地图将向你们显示终点位置,你们每个人,以及对手的实时坐标。”
董季平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跳动,将平板电脑上的图像投射到大厅前方铺满整面墙的大屏幕上:“这个一直在闪动的白色圆点,是终点位置。 根据抽签情况,红点,或者绿点,代表你们或对手的实时位置。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团队作战, 真枪实弹,在规定的两小时比赛时长内,获取并成功将目标带回出发营地的队伍,即为获胜。”
“比赛双方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抢夺目标,战至最后一人。”董季平不看任何人的脸,语气平淡一如念诵早已准备好的讲稿。
胡英子暗自思忖,真枪实弹………不惜任何代价…战至最后一人……她相信,这三个与她站在一起,藏匿于面罩或伪装迷彩下的面庞,一定和她一样,刹时痉挛。
这……岂止是赌枪,简直是赌命!
胡英子内心翻腾,恐惧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但就在那恐惧抵达巅峰过后,一股奇异的宁静悄然而至,仿佛潮水渐渐退去,留下了片刻松弛与释然。
这就对了。胡英子对自已说:只有赌命,才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心思。很好,靴子落地。她努力将注意力收拢至董季平的声音:“根据最新修订的比赛规则,获胜队伍的幸存者将均分奖金,也就是背包里的十二万美元。请注意,我说的是幸存者。”
说到这里,董季平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
至此,胡英子已经完全明白这场豪赌的血腥规则:先是组队厮杀,为了不被对手杀死,只能杀死对手;继而是自相残杀,只有杀死队友,才能独吞奖金。至于老板们在他们身上下了多大的赌注,那是他们这些赌命人永远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能够全身而归。
胡英子凝神静听董季平讲解最后的规则: “倒数第三条规则:比赛失败,幸存者终生禁赛, 同时退赔主办方共计十万美元的培训费和出场费!”
“倒数第二条规则:逃离赛场者,杀!”
“最后一条规则:两小时之内未能完成比赛, 比赛双方幸存者,通杀!”
“首场比赛的时间是5月13日,星期六,11 时至13时,太阳当顶的时辰。接下来的三天, 我将对你们进行强化训练。”
“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活着回来。因为·……只有活着回来,才能参加下一轮的比赛。 回来的人越多,下一轮比赛,我们的胜率就越大。”
“规则说明到此为止。现在,你们可以跟我去挑选枪械了。”
“她挑选的是高精度狙击步枪。”
“哦?”仰靠在沙发上的洪德全微微抬头, 露出标志性的“斜向上四十五度”微笑,望向负手站立在他身前,汇报比赛准备情况的董季平。
如果胡英子此时置身于这间超过二百平方米的豪华办公室里,她会立刻认出,这个人正是之前与罗洁一起钻进越野车后座的西装男,也就是董季平口中的“洪总”。
三十四岁的洪德全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把自己看作以“商”养军、以军护“商”的洪家大少,他更喜欢在下属面前,把自己塑造成政治家兼思想家。
“她不是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吗?”洪德全保持着自信而低调的微笑,“以我有限的知识, 多向飞碟射击应该使用双筒猎枪。指向性概略射击?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飞碟射击比赛使用的应该是霰弹,枪扫一大片?”
\"非常正确。”董季平恰到好处地奉承道。
“一位擅长概略射击的选手,挑选的却是严格要求射击精度的狙击步枪,有点儿意思。”洪德全站起身来,“你说,她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