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跟在朱大爷身后,走进了他的家。在小刘的描述里,屋里没开灯,跨进门的一刻,他身上一紧,觉得自己走进了地窖,森森寒气顺着脚踝往裤裆里钻。朱大爷引他来到墙角一个小水池边。孤零零一个水龙头,裸露在外的水管贴在光秃的墙面上,水表挂在半空,像耷拉的小脑袋。
他想象楼上自己屋里的格局,判断此处应该是厨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打开手机电筒看水表。以余光观察,不见灶台和橱柜,热水器也没插电。没人气儿,他心说。
那股气味儿已从密网织成了薄膜,有黏稠的体感。电影里一种杀人方法,用保鲜膜裹脑袋,一层一层活活把人缠死。这么一想,他不觉腹肌发力,屏住鼻息,心中毛得很,忍不住回头看。朱大爷正定定地站在身后,仰脸看他,见他回头也没反应,眼睛黑黑的,表情凝固,像一尊蜡像。
等下啊,马上就完事儿,我给大爷水表看个字儿,小刘大声朝门口喊道。他打开闪光灯,对准水表表盘拍了两张。蜡像朱大爷忽然走开, 去摁墙上的开关,灯光一亮,小刘眼睛一疼,失明了一瞬间。
小刘观察自己的所在之处,确实是厨房位置,可这分明是一间废置已久的毛坯房,墙面上尽是一道道白惨惨、灰溜溜的水泥色。
小刘大声咳嗽,硬硬地收起自己惊讶的表情。他记下水表数,接过朱大爷递来的手机,目光却无法往屏幕上聚焦。他不经意往里挪步, 朝本该是客厅的方向看,只听得一声短促号叫, 凄惨瘆人。
小刘汗毛一奓,原地跳起。
朱大爷拍拍他,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自己在号叫。他觉得身体轻飘飘要飞,脚下却像上了钉,寸步难行。
客厅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管,像一条吐出的舌头,白光惨淡,隐隐泛着黑纹。灯光里站着一个塑料女模特,虽然换了金色假发,但小刘仍然认得,女模特身上的衣服,小刘也认得,那是妻子的牛仔外套-一上屋期他亲手扔掉的。 牛仔外套下面的衣服,他不认识,也许是没认出来。那女人微微侧身,看向一只皮面严重磨损的单人沙发。沙发上,跷腿坐着另一个模特,没戴假发,光头,大概是男的,因为他腿上是小刘的条绒裤子,松松垮垮,说明他比小刘瘦,像从前的小刘。
两个模特的脚上,都穿着鞋,是不是自己和妻子丢掉的鞋,小刘不敢再分辨。他输人水费, 点支付,将手机递给朱大爷,让他输密码。
你弄,朱大爷直接告诉他密码。
别害怕,刘儿,这是你大哥大姐。朱大爷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小刘不害怕,只是牙根咬得生疼,浑身骨头吱吱呀呀,越来越紧,要把自己锁死了。
大哥大姐周围,是一组既写实又象征的舞台装置:墨绿色双人沙发、透明玻璃茶几、白铁储物柜、瘸腿高脚椅、衣帽架、折叠木椅,还有两组尺寸、颜色毫不匹配的书架--其中一组是小刘的。书架上有些旧书,一本本杂志封面朝外依次摆开,是搬来第一天他丢在地上被朱大爷捡走的。书架上方的墙上,挂着那个欧式雕花相框,里面是放大的结婚照:戴着卡通眼镜的左男右女,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笑容定格得恰到好处。
这是一个样板间,小刘心说,这是在过家家,这是一个玩笑,这是一个--不知道。他看着茶几上插着两枝假花的啤酒瓶,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比方,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来描述眼前的一切。
惶惶然中,他看见妻子走了进来,掩着口鼻,疑惑地皱眉,睁大了眼看,又不敢细看,像看破了什么天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我告诉你,她那样子,就像忽然失明了。 我也一样。瞬间信息加载过量,却空白一片,我们都宕机了,像两个旋转的小陀螺,知道吧?\"
小刘扯着喉咙打比方,手机发出刺耳的杂音。
“你小声点儿。”
“小声不了,老汪你知道吗?她走了。”小刘喊起来,似乎带着哭腔,“那天早上她去上班后就再也没回来,她走了,离开了。”
“没回来?什么意思,你没到她公司问问?\"
“她辞职了。手机也打不通。”
我没话了,他也沉默。然后我帮他分析: “看来那怪味儿确实可怕。 不过,也许她只是吓到了,我听你说就觉得恐怖,那老头真是心理变态。”
“不是。”他说,“不是因为气味儿,也不是因为朱大爷,其实最后我们也没搞清楚,那怪味儿到底是不是从一楼传上来的。他妈的怪味儿. 我都已经闻见了,可我逮不到,我x………”
“那是为什么?”我问,“大不了搬家,全不要了,为什么要走?”
“我想,她是觉得自己原来真的逃不掉那种气味儿,或其他什么东西,会一直追着她,~ 直追。”
大约半个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显示本地的座机号码。
“汪辉吗?我是卢阳区四牌楼社区警务室, 刘宗成是你什么人?”
“啊?”我一时语塞,脑中浮现的竟是小刘跳楼,或割腕、烧炭以及诸如此类的画面。
我说他是我朋友、前同事。
“我们接到报警,说刘宗成家里传出异味儿,屋里应该有人,但门敲不开,手机关机,房东也联系不上。民警已经过去了,现在打算开锁。”
至不“你们找我干什么?”我慌里慌张套上鞋,准备出门。
“联系不上他其他亲属,中介公司提供的租房合同上,紧急联络人写的是你,你手机尾号7662,身份证名字叫汪辉,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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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介公司?他那房子不是租的啊…\"
我解释不清,不再多问,打了车去四牌楼。 小区跟小刘描述的一模一样。老楼、垃圾桶、快递站、蔷薇丛和流浪猫,还有瘦老头,真的穿得如二十世纪的西装革履。不过比起想象,老头目光过于暗淡,长寿眉过于邋遢,嘴角沾着点心渣,一开口排山倒海的酒酸气。
开锁师傅开了锁,将门推开一条缝,所有人都捂住鼻子。中介小姑娘早有准备,戴上了口罩。异味儿扑面而来,可不算臭,也不是腐,像是酒味儿,又有泔水味儿,五味杂陈。
“哎哟哟!”朱大爷身子一缩,从两个民警身边钻过去,进了屋。
房间南北通透,光秃秃没有窗帘,纱窗也不知去向。阳光直射进客厅,照着地板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水渍,颜色像是啤酒,又像是汤,由于气味复杂,也不排除是尿渍的可能。靠墙平放着一张床垫,上面有两只发黑的苹果。床垫旁边,摊着一只黑色垃圾袋,内有苹果核,半碗老坛酸菜汤泡面,一小堆啃得精光的鸭架、锁骨, 其余全是空掉的酒瓶和易拉罐。一些书,有二三十本,四散在客厅与阳台各处,大部分是侦探小说,每一本都包着透明塑料书套。
人一走动,几只虫子从一本书底下钻出,仓皇逃窜。
就在上述散发着千百重异味的物品之间, 客厅的正中央,平躺着身穿全套意大利球服的小刘。仅仅两年不见,他不知如何胖成这样,肚皮挺得圆滚滚、硬邦邦,让人想起海滩搁浅的鲸鱼。
朱大爷蹲下去,对着小刘的耳朵喊:“刘儿? 刘儿?我说咱俩喝,你非自己喝,这回喝出事儿了吧?”
我在墙角发现一只药瓶,赶紧捡起看,原来是维生素。民警非常镇定,摸一摸,听一听,确认小刘还活着,指挥我把人侧翻,检查他是否被呕吐物呛到。捣鼓几下,小刘鼻子突然喷气,哼了两声,又滚回原处,像给了我们一声回应。大家松一口气。随后,我打急救电话,跟车去了医院,人虽然没大碍,但始终没清醒。
当晚,我从医院回到四牌楼,买了一个新锁芯换上,去警务室签了字。小刘的手机没找着, 我辗转打听到小刘说的前室友老黄,可电话没人接。至于老张--小刘的张老师,根本没人知道此人的存在。
按照朱大爷对民警的交代,他和小刘是不错的朋友,小刘不但常把废品送给他,还常陪他喝酒。这是小区里众所周知的。社区工作人员也见过小刘和朱大爷坐在快递站门口的长椅上聊天。
值班民警告诉我,小区里的人一直都以为小刘和朱大爷一样,是捡废品的。
“怎么可能?他胖成那样,腰都弯不下。”
“除了你这哥们儿,没人愿意搭理老朱。这老头名叫朱兴,在小区住几十年了,据说老家是重庆的,谁也不想招惹。”
“他要不报警,我哥们儿命就没了,挺热心的大爷啊。”
“所以才奇怪。”
他接过我让的烟,说:
“老朱的房子,是他老伴儿名下的。老太太从前在糖烟酒公司上班,老朱从前开出租,他们有个女儿。老两口退休后,给女儿带孩子,活得挺自在。大前年,有一天老太太正上厕所,听见头顶一阵响,抬头看,掉下两块天花板。楼上装修,蹲坑改马桶,工人钻地,把楼板钻透了。老太太倒是没砸着,可吓得犯了心脏病,人没了。 老朱就打官司,可法院判楼上没问题,工人操作也合规合法,有错的是当年盖楼的建筑公司,质量不合格。结果糖烟酒公司和建筑公司各赔一笔。但老朱死活不认,说钱是钱,命是命,天天上楼敲门,早起敲,傍晚敲,有时正在楼下跟人嗑,忽然想起来就上去敲一敲。不管屋里有没有人,都要站在门口说一句:杀人偿命。老朱女儿要接他走,他不肯,就要把房子给他重装一下,换换环境。开工没几天,他把工人骂走了。 楼上那家受不了,把房子交给中介出租,躲出去不管了。老朱女儿一家后来也出国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不知怎么,捡起了破烂儿。”
“还天天上楼敲门?\"
“敲,租户全敲走了,中介公司都不想接了, 价钱一降再降,四牌楼的两居室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可便宜了又叫人疑心,听说有人上网发帖,说是凶宅。”
“你们没管管?”
“怎么不管?上个租户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知道情况还非要租,结果吓得不敢出门上班,老打电话找我们,给他护航。所以说,为什么你这哥们儿能跟老朱和平共处,跟忘年交似的?\"
“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不过,在我印象里,小刘从来没跟哪个人处得不好过,他跟谁都能说两句。
“我猜是老朱上去敲门,你哥们儿不但不怕,还给他开门了,两个人聊上了--你那哥们儿没结婚吧?要不两个人能喝上酒?我瞎猜啊。老朱的事儿,也是闲话,我都是听他们说的,你也就听一耳朵。”
风吹来一股新割的青草味儿,然后我闻见了朱大爷的味儿,气味儿并不特殊,无非是陈年的酒气,混着垃圾桶的馊。他认出我,停下三轮车,笑嘻嘻走到我面前。我掏烟让他,他不要, 拽一拽裙带菜似的西装。
“你要给我洒,我就不客气。”
说完,他轻飘飘登上绿化带台阶,踏进蔷薇丛里,两腿一叉,解开裤子,哗啦啦撒了一泡尿。 民警佯怒,吆喝着站起来,回了警务室。
朱大爷边尿边说:\"上年纪了,憋不了。”
我想跟他聊几句,但也不知从哪儿说起。 民警又从屋里探出头,骂:“你那车上全是瓶子, 尿了带回家!一园子花儿,都给你烧死了。”然后他又问我:“你那哥们儿,刘宗成,从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想都没想,说:“他是编故事的,文艺工作者。”
我回到小刘的房子里,打开所有的灯,在角落吧台坐下,观察客厅--小刘这些天躺着的地方--想象房子里发生过什么。
房子像遭过贼。除了次卧有几只装满书和碟片的箱子、阳台上的晾衣架,以及几件换洗衣服,只有家具和一些无用的摆设。
对,还有那面镜子,面朝下趴在主卧的床架上。我握住镜框,轻轻翻转过来。只见镜面上布满斑驳的细碎裂纹,像冬天冻住的湖面发生了冰裂。我把镜子拿下楼,刹那间,破碎之光闪烁, 照出无数张脸,一时间我没认出那是我自己。
一切就像个浅白的明喻。
窗外有蝉鸣声,显得夜极静。我放下镜子, 走到窗边,看见小刘说过的蔷薇和藤蔓间隙中一片片城市灯光。我又给老黄拨了个电话。这回只响一声,便被接起,却是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
女人问我是谁,找老黄干什么。
我客气地问,老黄呢?女人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气势,让我有话就说,跟她说和跟老黄说一样。我简单介绍自己和小刘的关系,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不过,省略了怪味儿和扔东西的部分。
小刘病了啊,严重吗?女人声音依然凉飕飕,但少了敌意。
我说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汪先生,女人说,小刘他们俩,已经分开快两年了呀。两人不声不响,办了离婚。他老婆走那天连个包都没背,都以为她上班去了呢,之后就再没见过,联系方式也删了,我们能上哪儿找呢?
快两年了?不应该啊。他们为什么离婚?
这我不敢乱说。小刘从这儿搬走的时候, 把两人这些年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连没用完的瓶瓶罐罐、衣架、旧拖鞋、旧拖把、菜板、水果刀,还有一面破镜子,全都拉走了。我和老黄跟他说,没用的,你留下,我们帮着处理。可小刘不听啊,收拾得整整齐齐,找了一辆巨大的货车,说,怎么没用?有没有用我自己知道。他这么说,我们真不敢多问了,你说对吧?
她顿一顿,说,不过,我也理解他媳妇儿。 我嗯了一声,谢过女人,挂了电话。
抽了一会儿烟,突然觉得身上冷。房子一空,可能真的会没人气儿。我灭了烟,从床架上扶起那面镜子,小心地拿到门外,锁了门,扛着镜子下楼。我一阶一阶往下走,半步半步挪,生怕镜子突然崩碎。楼道的感应灯灭了,也不敢跺脚,黑暗中,我一会儿觉得手里捧着一汪摇晃的水,一会儿又觉得端着一组一触即发的平衡炸弹。我想,如果能安全出了楼,我就把镜子放在路灯底下,然后躲在树影里,看看什么时候, 会有什么样的人过来捡走。
终于走到一楼转角,突然响起巨大的开门声,我心下一惊,手一滑,镜子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