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们一直在一起(1 / 2)

我的东西、我自己扔、妻子说。小刘抱住妻子,妻子扭动身体、肩膀突然硬得像铁,高声喊起来,我说了我扔,我扔!我扔!行李箱摔在地上,小刘松手,妻子检起箱子,夺门而出。小刘揣上手机钥匙、跟出去,行李箱轮子磕着楼梯, 咣咣咣、音量由高转低,如万事皆休。小刘跟到二楼转角,咣咣声骤停,传来妻子的尖叫,接着是急速的咣咣咣,一通紧锣密鼓。

小刘冲到一楼,见妻子抱着扶手半蹲在台阶上,行李箱滚在了朱大爷家门口。防盗门开一道缝,朱大爷探出半边身子。不知妻子是摔了箱子惊出朱大爷,还是看见突然开门的朱大爷吓得摔了箱子。

朱大爷迟疑着挪出几步,扶起行李箱,往前推一推。妻子一跳脚,又往上退了一阶。

朱大爷看小刘,又看小刘妻子,说,你媳妇? 别害怕,别害怕,这阵仗-两口子吵架呢?吵啥?不值当。

没没没,小刘说没吵架,一手接过行李箱, 一手扶起妻子,说,我们出门,请了几天年假。

嚯,这么大箱子让人家小姑娘提?朱大爷嘿嘿笑,退回了屋,门不关严,目送夫妻俩一左一右拖着行李箱出了单元门。

一路顺风,旅途愉快!朱大爷说。

路灯光晕里飘下细碎的雨,浮荡着橙红色的雾。行李箱小轮在水泥路面滚动,震天响,惊动谁家的狗叫。这么一前一后,一言不发,确实像出门远行。

两人绕着弯儿走。小刘从朱大爷说起,给妻子介绍小区废品江湖。快到南门,妻子在蔷薇花丛停下,问,扔哪儿?

夜色朦胧,花朵、藤蔓、枝叶,相互掩映,加上潮气,更显得暧昧。花丛中突然似有野猫逃窜,小刘认识,是喂过的猫。

不给朱大爷,也不给高阿姨和矮阿姨,来! 小刘拖过行李箱,带妻子走出小区,穿过马路, 来到蛋糕店门口的垃圾桶跟前,找一片尚未沾染雨水的地儿,搁下箱子,放得稳稳当当,算是扔了。

站了一会儿,妻子伸手掏小刘口袋,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小口抽,躲进不远处树影里,看着垃圾桶的方向。小刘也点上烟,躲过去。

有水珠从树顶滴落,砸在脖子里,砸到第十七下,一辆捡检废品的小三轮车自马路对面斜穿过来,咯噔咯噔骑上马路牙子,停在蛋糕店门口。那人穿绿色军用雨衣,头戴一盏LEd探照灯,拎着鱼鳞袋走近垃圾桶,头灯咔啪射出一束强光,打在地面上,探索着,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落在行李箱上,又移开,照向垃圾桶。

男的女的?妻子小声问。

不知道,小刘说。

不过,他觉得自己见到过,应该是一位打游击的阿姨,喜欢双手各持一把钳子,左右开弓, 那人很快拣选完毕,鱼鳞袋子在地上蹾了蹾,拎到三轮车上,又捡起垃圾桶边散落的纸壳和空瓶,在行李箱面前经过两回,没有要动的意思。 也许那箱子站得太有尊严,与其说是被遗弃的, 更像是被遗忘的。

忽然一道光照来,小刘的眼睛被晃了一瞬。 一声响亮的询问,果然是游击阿姨:“这个真不要了?”蟹螯似的钳子尖儿指着密码箱。小刘说,不要了。妻子不吭声,缩身往暗里藏。

游击阿姨走过去,小心蹲下,上上下下把行李箱摸一遍。见她放倒行李箱,小刘说,空的。 挽起妻子胳膊要走,游击阿姨叫住他,小伙子, 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箱子密码?

小刘愣住,一时间他也想不起密码。他们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了。妻子停步,回头很小声说出密码,顿一顿,又高声重复一遍,像哑嗓的人终于能开口。

游击阿姨连说谢谢,拨动密码盘,打开了箱子。妻子拿开小刘挽着的胳膊,转身默默走回去,把行李箱拉杆上的帆布袋摘下。不好意思, 这个不扔了。说完,匆勿跑过马路,进了小区南门。

真不扔了?小刘追上妻子。

妻子不吭声。小刘松一口气,说,不扔好, 收起来,放放,说不定就好了。妻子点头应了, 又默默摇头。小刘试探,说不定冬天,气温一低就彻底散了。

妻子将帆布袋丢在地上,说算了,你回去把衣服拿下来,不要让我后悔。

好吧,小刘说。他默默走回去,小心地上楼,开门,锁门,拎着两大袋子衣服下楼,做贼一样,唯恐惊动朱大爷。

快走到南门口,小刘停住,他远远看见一道瘦影,行将起舞,是妻子。她换上了踢踏舞鞋, 在路灯背面的一片空地站定,微微张着双臂,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起跳,下落,红白错落地雀跃,骤然静止的空格,泛着水光的地面上音符闪烁跳动,跃升,向沉默的夜空消散。

舞鞋终究没扔,拿回来擦净吹干,用密封袋包三层,装进密封盒,再用胶带裹起来,在角落专门辟出位置,放进去--眼不见心安,就像不曾存在。小刘心说,仪式越过分,记忆越深刻, 告别因此会越彻底。

当晚,妻子难得熟睡,微微打起鼾。小刘失眠,躺在沙发里,戴上耳机,抱着电脑看球赛。 他已喝下八罐啤酒,越看越没兴致。支持的球队发挥失常,连连失误,大比分落后。他渐渐眼花心乱,脑中回放起这些天的事,好像不是真的。摘下耳机,呆坐,注视着电脑屏幕,无声的球赛失去意义,只是绿色背景上移动着蓝白小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忘掉自己支持的是白色小人,转而关注蓝色小人。但见传球、抢断、二过一,有点儿意思。再传,没有越位,又一个角球,漂亮的头球。

头顶血管隐隐搏动,他又有点儿兴奋的感觉了。重新戴上耳机,跟随解说的慷慨激昂,他成了蓝队的支持者,比赛又有了意义。

漂亮的鱼跃扑救,小刘无声欢呼,一抬眼, 看见那面镜子,恍惚中,没认出来镜中是谁。那个男人须发纷乱,面目狰狞,爆红着眼珠儿,像一个尚未适应牢狱生活的新囚徒。

小刘抬一抬左手,囚徒就拾一抬右手。看上去是他在跟随你,其实却是在逆着你。小刘盯着囚徒,一拍脑门,囚徒也一拍脑门,两人同时跳将起来。

小刘欣喜若狂。他知道如何分辨怪味儿了。

他屏住呼吸,揪起睡衣领口,捂在鼻子上, 闭上眼用力闻,接着,找出两件判定有怪味儿的物品,对照着闻,然后,趴进马桶里闻,抱起垃圾桶闻,拆下洗菜池下水管闻,从脏衣篓里掏出臭袜子闻。他还贴在墙上闻,闻老旧的墙漆、冰凉的瓷砖,以及壁纸纹理中的灰尘。

房子里能想到的不同气味,他依次闻了个遍,一边闻,一边记,给每种味道打上标签:酸、

腐、臭、香、腥、苦、涩、甜、干、湿、辣、软、硬·…· 然后,再给感觉定义一个可量化的强度:高、中高、中、中低、低。

收集定义完毕,他关上卧室门,悄悄打开密封的箱子,找出密封的首饰盒,放在鼻子底下, 打开一条缝--就像寂静突然降临的密室里听见若隐若现的电流声,就像星斗密布的夜空中陡然辨出星座轮廓,就像芜杂斑斓的视错觉游戏中顿悟似的眼前一亮,他闻见了-怪味儿的存在,切切实实。

小刘微闭双眼,紧皱眉头,感受隐隐的刺痛,贴着鼻黏膜匍匐行进,突袭鼻腔,再向上灌入头顶,一举攻陷大脑。酥麻的眩晕中,他睁开眼,看见镜中的自己,妻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没错儿,我终于闻到了。”

小刘音调陡然高起来,声音尖细起来。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打开喇叭,在床上平躺下来,手机放在肚皮上,眯起眼继续听他讲,像听收音机。

“不是因为鼻子忽然通了,也不是嗅觉过敏了,而是我突破了认知的自我规训,你能明白吗,老汪?”

半个月前,夜里十一点多,小刘冷不丁打来电话,给我讲他搬家的故事。小刘好辩论,说得马不停蹄,强烈地渴望反馈。

他嗓门响亮,间杂亢奋而粗重的鼻息,手机轰鸣,肚皮酥痒,我觉得自己正在用腹语自言自语。

“就是说,因为你觉得自己闻到了,”我说, “所以你就闻到了。”

“差不多,但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比喻, 对,气味儿是一种比喻,也只能是比喻,可这种事,怎么能说清楚呢?你知道,我和她从来不聊这些东西,怎么聊呢?如果你没闻到过一种味儿,记忆里没有,当你闻到的时候怎么说得清那是什么呢?如果气味儿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就好了。”

“我听明白了。”我说,“然后呢,那究竟是→ 种什么气味儿,刘儿?\"

和朱大爷一样,我也叫他刘儿,这是从前一起玩时的称呼,朋友都这么叫,如今虽然多年没见,但依然觉得亲密。

手机里哼哼几下,停顿片刻,也许他还心满意足地抽了L口烟。从前我们开剧本会,展开长篇大论之前、他就那副模样。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我已经把怪味儿牢牢记住,焊死在脑子里了。”

“到底什么味儿?”

“别打岔,我悄悄下楼,出了单元门,来到朱大爷那辆红色老桑塔纳跟前--就在这里,我找到了怪味儿的源头,我相信我找到了。”

“我x!”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睡意全无,“车里藏着尸体吧!就在后座底下,还是卡在汽车底盘里来着?你知道那个都市传说吧………”

\"….妈的,你想多了。我可没闻过腐尸的气味儿,但我可以根据常识和本能判断,那破车里肯定没有尸体--x,你别打岔。当时,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后来累了,不想了,忽然就意识到,房子里的怪味儿,和那天朱大爷打开车门时我闻见的味儿一样,就算不是百分百一样,也是同一类。打个比方说,怪味儿就好像是车里的味儿,或者反过来,车里的味儿就像是房间里的怪味儿。”

“这是什么比方,你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我下楼调查,就是打算让本体和喻体做个比较,如果对上了,那就等于定义了怪味儿是什么,就等于锁定了真凶。我先是趴在老桑塔纳车窗缝儿闻,隐约闻到了什么,就像是塑料瓶放太久,但又比那种味儿重一些,复杂一些。车门没锁,我早就知道,轻轻拽开一道缝,味儿更冲了-可浓度一高,又变成另一种气味儿,更加潮湿、沉重。你想象一下,雨天厚纸箱被淋透,又在太阳底下暴晒几天,一层层的瓦楞纸,表面几层已经晒干,都要焦掉了,最里面却还是湿的,可能还有绿色的霉斑,微微发烂,冒着一丝闷闷的热气。这时候闻上去像什么呢?好像是霉菌,又好像是尘土,还混着雨水泥腥味儿,另外还有点儿皮革味儿。自行车车座皮面你闻过没?或者,背了好多年的旧书包没洗……差不多就是那种,但又都不是,你可以想象几种气味儿混合……你能想象吗?\"

“说了那么多比方,可究竟是什么?\"

“我只能打比方啊!\"

其实我正在揉发痒的鼻子,似乎真的想起了什么难以名状的气味儿,和大学宿舍楼道有关,还有篮球上的味儿,雨天旧书店里的味儿, 但又都不是。我想起第一回去南方,我把芫友叫香菜,有人却叫臭菜;我闻着榴梿像大便,他们却说又香又甜。

小刘想了想,又打一个比方,军里的味儿, 就像他打开妻子层层密封一个多月的首饰盒时闻见的味儿,只是浓度有差别。

“我打开手机电筒,想看看车里到底有

什么。”

“不是破烂吗?”

“不一般的破烂!你想象五六岁小孩住的儿童房,儿童房里该有什么,那破车里就有什么,后座上堆的,全是小孩玩具:毛绒公仔、奥特曼、洋娃娃…要不是知道那些东西全是检来的废品,我还以为谁要搬家,把孩子的东西一股脑儿塞了一车!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小刘长吁一口气。

“我就是个小偷,我偷偷拿了一只巴掌大的毛绒大象,本来想拿上去给她闻一闻再还回来, 废品嘛。”

“可是呢?”

“可是我一回头,发现她正站在单元门口, 已经穿戴齐整,要出门的样子。可能她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没睡着。对,出门之前,我给她发了个消息。”

“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是我缺心眼儿。”

“说得对,你是缺心眼儿。”我说,“可是刘儿,你老婆她也确实奇怪吧,要早点儿带她去看医生,说不定……”

“不,”小刘打断我,“她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会儿再说什么看医生也晚了。她,比我, 比咱们更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她能感知到我们不能感知的存在。”

这话听得我一哆嗦,但不便展开讨论,只有继续听他讲。

“我把毛绒大象给她闻,一开始,她很惊喜, 说就是那怪味儿,可又把大象丢在地上,怕那味儿沾到身上。我安慰她说,总算找到原因了,想办法解决就好了。她又捡起大象,说不对,和怪味儿有些差别,还说有可能是房子里的味儿传到了外面,而不是相反。我说那怎么可能?我拿起毛绒大象闻,好像是比怪味儿粗糙了些,就像画面有了毛边儿。我心说,说不定就是同一种味儿,.但由于天气影响变得有点儿差异…… 可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她又提搬家,我火了,把那大象丢上天,说,搬搬搬,今天就搬,全扔了。 我说,我身上也有味儿,把我也扔了吧!你身上也有味儿,把你自己也扔了!气话说完,我往墙角一蹲,抽烟。一阵咳,完了又跟她道歉。天已经大亮了,她该上班了。她不说话,后来叹口气,捡起大象递给我,也跟我道歉,道来道去两人都没话了。我说,那去门口吃个早餐吧。

“这时,单元门开了,是朱大爷。我抓起那毛绒大象,丢进了车底下,他应该没看见。朱大爷瞪大眼:‘刘儿啊,你们这是,旅游回来了?是不是没赶上飞机?'我这才想起,我们应该已经出门旅游了。但我也没解释,他也没再问,让我帮他把单元门平时上着插销的半扇打开。这回我才看见,他竟然是从房间里推出了收废品的三轮车。平时没注意他把车停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把车推进了家里。

“你知道那种三轮车,虽然不大,但非常宽, 车轮勉强擦着房门出来,老楼过道窄,车把得翘起来才能转弯。我早就见楼梯间墙上擦了两道沟,原来是他那三轮车蹭的。把三轮车推出来之后,他掏出手机,说让我帮他看看,水费怎么在这上头缴。我当然说好,就跟他回屋看水表。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房门大开,忍不住好奇,特别想进屋看看。

“没错儿,你肯定猜到了,朱大爷屋里传出了一股味儿,一股浪潮--容我再打一个比方: 如果说我们房子里的气味儿是飘浮的气体,桑塔纳车里的气味儿就是流动的液体,朱大爷屋门口就是翻卷的浪潮。进屋之后,那股气味儿, 就像固体,实实在在地存在,像密密匝匝的软丝网,迎头把你兜住,把你束得死死的。”

“………你总跟他打交道,之前就没闻见过?”

“没有,再打交道我也没贴他身上闻。我不说了吗?他总是很整洁,西装加皮鞋。他那劳保手套都比别人白,有时候也挎个腰包,但他把腰包系在西装底下。离近了当然有些味儿,那是正常的馊味儿,你经过垃圾桶,多少都闻得到那种味儿。”

手机突然安静,好像小刘突然走神。我也趁机分了一会儿心。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句型复杂的脏话,似有无限感慨。

“我跟你说,不只是气味--”他说,“哎呀, 我他妈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惊悚片,地地道道的惊悚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