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工作辛苦,朝十晚八。小刘本可以快速将新居理出个一二三,但妻子希望亲自来, 说,你弄不出个家的样子。妻子舍不得请假,每天早晚插空收拾。小刘的任务,是在“不动”前提下,清理出可以丢的,马桶搋子、旧衣架、肥皂盒、 塑料凳等。对小刘而言,这个任务不但深化了对废品的理解,也将老张模糊的标准探得更明晰。 开始他还拍张照片,问一问,后来不问了。
那天中午,小刘预感工作即将收尾。他从电视柜抽屉里理出一袋子无主的电源线、充电线和图书封套,丢给朱大爷后,蹲在路边看蔷薇丛里流浪猫打架,忽然接到妻子电话,让他马上回家。
那天是工作日。小刘心下一慌,狂奔到家, 见妻子倚在洗手间门口,怔怔地盯着洗衣机。 身上穿的是睡衣。小刘松一口气,问,出什么事了?这会儿回来洗衣服,大姨妈来了,还是你杀人放火了?妻子不理他的玩笑。他这才发现, 洗衣机里是床单。妻子拉他到卧室,抱起已经拆下的被罩,递在他鼻子跟前。
闻见了吗?妻子问道。 什么?小刘闻不见。
我上着班,忽然就闻见了,衣服里里外外都是一股怪味儿;回来一闻,床单、被罩、枕套,还有好几件衣服,全都有。怪不得,这么多天一直觉得哪儿不对。
小刘问,什么怪味儿?
妻子丢下被罩,抓起自己睡衣的下摆,闻, 皱眉,面露惊恐,说,就这种味儿。睡衣好像也有,你真闻不见?
小刘抓起被罩再闻,并没有什么味儿。他想一想,说,是有点味儿,就是平常的味儿,汗味儿。他拿起枕套,还有妻子说的几件衣服,都是正常气味儿。
妻子揪起小刘的上衣,埋头一阵猛嗅,也有味儿。你把上衣脱了,妻子说。小刘脱了上衣。 裤子也脱了。他也脱了。一会儿脱得干干净净。 衣裤都被判定有怪味儿。其中内裤属于逻辑推断:一是因为与裤子密接;二是妻子发现,阳台有怪味儿弥漫,在阳台晾过的衣服都有嫌疑。
可是,怪味儿之怪,小刘闻不出来,妻子也说不上来。一件物品究竟是正常还是有怪味儿,只能由妻子的鼻子判定。
小刘从衣物、箱包开始排查,闻出各种味 儿,妻子都说不对。洗衣液味儿、干燥剂味儿木头味儿、塑料味儿、香蕉味儿、化纤味儿、灰尘味儿、纸张霉味儿这些都是物品材质和化学变化固有的气味儿,可以描述或类比,但那种怪味儿“绝对”不属于这些,否则能叫“怪”?
妻子在房子里反复侦查,厕所厨房,上至天花板,下至床底。她得出结论:怪味儿源头不一定是衣服,也可能是房子。小刘说,啊?搬来的时候没觉得。可妻子头脑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能性一,搬来的有些东西有味儿,他们没注意,渐渐扩散,就成了怪味儿;可能性二,带来的味儿本来不怪,这房子原先有什么味儿也不怪,可两者结合,成了怪味儿。妻子断定,这个过程也许发生在某个密闭的角落,突然爆炸,瞬息蔓延。
臭、霉、刺鼻--妻子选了三个词描述怪味儿,可又都不足以描述。反正不是小刘理解的臭、霉和刺鼻。
人的嗅觉并不相通。
当天下午,妻子从贴身衣服开始,对房间里所有物品进行详细排查和判定,得出结论:重新整理一轮。
次日一早,小刘就有了可以丢掉的东西,一堆帆布袋和两只收纳箱,疑似怪味儿滋生地。
朱大爷拿起一只还挂着标签的收纳箱看, 欲言又止。小刘不好意思,默默走开。高阿姨迎面过来。朱大爷说,给,好东西送你。小刘听见高阿姨说,哟,我说你这么好心,塑料的不值钱给我?朱大爷笑,拿回去用,新的。
之后几天,妻子晚出早归,夜里几乎不睡, 分辨气味儿,或隔离物品。更多东西被判定“死刑”,窗帘、沙发罩等大型纺织品,以及折叠小餐桌、密度板换鞋凳、皮面笔记本,多是易藏污纳垢的化学制品和木制品。
“死刑犯”陆陆续续被送到了朱大爷手里, 有时候妻子早上出门时带出去,不知丢在谁的地盘。这些东西是搬家时被选择留下的,现在却在劫难逃。小刘依然无法识别怪味儿,但并不怪妻子。他想,可能是心理焦虑的表现。有了合理的归因,他觉得能接受了,也许现在才是断舍离。
最难处理的是衣服。妻子有种直觉,怪儿会传染,有的衣服晚上还没味儿,一早醒来就有了。只能早上分类收拾好,晚上又再打开甄别。妻子跪在地板上,一件件拿起衣物,鼻尖凑上去细细地嗅,像只警觉的小动物。
小刘看在眼里,心中不无酸楚。可是他没有分辨能力,只能跟着熬夜,打下手,帮着分析原因,选购密封箱、防尘袋。
早上妻子出门后,他就睡回笼觉,不开窗疮,闭上眼,感受密密实实的黑暗。他一会儿觉得闻见了怪味儿,一会儿又闻不见,关键看你想象的是什么,就像搬家那天坐在黑暗中,一会儿想象危险,一会儿想象幸福。
气味就是一种想象。
终于在一个周末,妻子把鼻尖凑近了迷你书架一小刘最心爱的家具。妻子闭起眼睛嗅嗅书架木板的组合接缝,再把眼睛睁大,细细观察,用指腹拈起无形的气味分子,贴在小刘鼻孔底下。
真闻不见?妻子看着小刘,眼珠不转。
小刘认真闻,摇头,真闻不见。妻子眼中的微光熄灭,再次布满困惑与沮丧的阴霾。可事实如此,除了凉飕飕的金属味儿,小刘什么也闻不见。
妻子说,空心管里有积尘,怪味儿附着在尘土上,所以,架子有味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架子上的书有味儿,而其他没有,暂时没有。
书架上的书都是看过的,小刘精挑细选,留下一些用塑封套起来,其余卖给了二手书店。 书架也卖掉,他说。妻子却不同意,说不能祸害别人。问题是,你觉得有味儿,别人都闻不到-小刘突然愤怒,但这话还是说不出口。
他说,去医院查查过敏原吧,什么霉菌孢子、花粉、尘螨,知道原因就好办了。妻子不置可否,戴起口罩,探进衣柜继续收拾。过会儿, 叹一口气,盯住小刘看,红了眼圈。小动物般的眼神,从之前的警觉,变成了无助。
小刘扛起书架,一口气扛下楼。
扛到南门,朱大爷人不在,小刘将书架搁在长椅边,站着抽了会儿烟离开。余光一瞥,见书架旁冒出个人,正对书架动手动脚,是高阿姨。 他回到家,很快又收拾出一袋跟书架有接触的零碎,再次来到南门,见书架已经成了一堆金属管,废品站的小伙子正在打包。
高阿姨说,老弟,你还有东西吧?我能上门。 小刘说啊,好的。
他把袋子丢进垃圾桶,问高阿姨,回头有东
西您上门取,卖了会给我钱吧?高阿姨狡黠一笑,说老弟,你看你,我都没开口说收你搬运费。 说完,戴上劳保手套,自腰间摘下一把尖嘴钳子,麻利地将小刘扔的袋子夹出垃圾桶。
嚯,还好意思提搬运费呢。朱大爷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舞台腔,您这可是乘虚而入呀。
一声急刹,朱大爷三轮车停在两人跟前,踩着脚踏板,高高立起身子,弯腰,屈腿,下沉重心,平衡住车斗的重量。只见车上高高堆叠着压扁的废纸箱,足有一人多高,摇摇欲坠束着两道弹力绳,顶上挂着四五只大号农夫山泉空瓶和一串软塌塌的生理盐水瓶。
哟,上哪儿打劫去了这是?高阿姨阴阳怪气,瞅一眼朱大爷,继续挑袋子里的零碎,拣出一把按摩梳。那是小刘偏头疼时梳后脑勺用的,被判定为疑似。
小刘向朱大爷点点头,准备离开,后者却跳下三轮车,顺手将车把递进了小刘手里。他只好接住。
扶稳了,刘儿,朱大爷说。小刘试试松手, 三轮车往后翘,只得继续扶着。朱大爷瞅准了垃圾桶里一样东西,身子一探,拎了出来,是个半米见方的玻璃相框。
与此同时,高阿姨的钳子也已经伸过来,咬住了相框一角。一拉一扯,相框停在半空,如高手过招,比拼内力。
小刘好奇地看,只见相框实木磨砂,四边欧洲古典雕花,中央卡着的却是张白纸。
你呀,坑人刘儿一书架,我就不多评价了, 这玩意儿可是我先瞅见的。朱大爷高声说,长寿眉一抖,又一抖。
那你胡扯,你没摸着,我就已经钳住了,不信你问它。高阿姨用手拿住相框,保持势均力敌,腾出钳子叭叭叭,朝朱大爷腰窝里虚钳了几下。朱大爷身子一撤,高阿姨趁机发力,相框左右为难,哆哆嗦嗦磕在垃圾桶边缘,从两人手里蹦了出来,面朝下摔在小刘脚下。小刘正发呆, 琢磨这是谁家的“死刑犯”。朱大爷说,哎哟哟。 似乎心疼相框,蹲下来捡。手还没碰着,高阿姨的鞋底先到,牢牢踩住。小刘赶紧退开,躲开火线。两人却不斗了。朱大爷说,嘿,不跟女人计较。高阿姨去捡相框,相框的纤维板压片却松了,卡着的白纸掉出一角,抽出来,竟是一张面朝里放着的照片。高阿姨一看,换了副表情。 哎呀,这忘了取出来了吧,谁家的?将照片抖一抖,茫然地看向半空,似乎那丢了照片的人瞅一瞅就能给她找着。
那是一张放大的结婚照,男左女右,西装婚纱,两个都戴着卡通眼镜,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脸蛋紧贴、恰到好处地定格了一个自然的笑。
朱大爷不再理会相框,端详结婚照,高阿姨干脆松了手让他接过去看。认得啊?高阿姨问。朱大爷摇头,不认识。高阿姨看小刘,小刘更不认识。他眼瞅着照片,手里暗度陈仓,将车把送回朱大爷手里。朱大爷接过车把,目光却不离那照片。
朱大爷说,那什么,相框我不争,归你;这照片给我,拍得多好,光线多漂亮,你看不懂这个。
高阿姨把相框后压片装好,扔在朱大爷三轮车前面的铁筐里,说,这我也不要,一套都给你。我可跟你说了,这东西捡回去不好。
迷信,朱大爷掏出手套戴上,从车筐里拿出相框,把照片脸朝上,小心地重新装进相框,捧着看了一会儿。赌气似的,高阿姨把按摩梳也丢进朱大爷车筐里,然后像终于想出个词,丢下一句评价,你这老头,心理变态。
朱大爷笑而不语,蹬车疾走。小刘走回到单元门口,见朱大爷正往老桑塔纳装东西。太阳毒,要防紫外线,朱大爷说。之前小刘丢的帆布袋,叠成一层平板,用胶带贴在前风挡玻璃上。后车窗玻璃上,贴的是泡沫榻榻米,小猪佩奇的。小刘趁机往车里多看了两眼,折叠自行车、乐高哈利·波特、缺胳膊的宜家木人偶,还有一把五颜六色的塑料算盘。
他问,大爷,这车报废了吧?
朱大爷眯起眼,说,好着呢,别看老,以前我当跑车开,信不信?
小刘说信,当然信。
朱大爷将那结婚照放进车里,关上车门,犹豫片刻,又打开车门拿了出来,放回三轮车筐, 推车走了。
小刘忽然不想上楼。他给妻子发个消息, 绕道去买烟。树荫里走着,产生聒噪、明亮热烈、抓心挠肝之感。恍惚间,小刘觉得自己变成了蝉,胸腔里长出发声器,收缩,振动,高频振波传导至全身。他想起从前有过一回奇特的皮肤过敏:你感觉这里痒,伸手去挠,那痒却跑了;再追着挠,就又跑。
痒一直都在,可就是挠它不着。
不,他并未由此联想到某种庸俗的比喻两人结婚已五年,从恋爱算起都快二十年了,那种比喻意义上的痒,从来没有过。可也许是因为你不挠,它就不会痒,也许是多数时候,痒在自己身上,却挠在了别人身上。
六年前,妻子过整三十生日。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言不发,在床上躺下,对期待了一天的生日蛋糕和礼物毫无兴趣。小刘关灯点上蜡烛,陪着妻子说话,一个生日一个生日,往前倒着说,一直回忆到十七岁。
银妻子不言语,开灯问她,已经满脸是泪,小刘慌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妻子脸上不显悲伤,只是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半夜总会醒。小刘说,睡眠不好,累了。妻子说,一醒,就特别地清醒。小刘说,你辛苦了。妻子重重叹一口气,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刘说,别胡思乱想,吃蛋糕。妻子说,刘儿,你记得吗?那时候妻子喜欢叫他刘儿。
小刘说,我记得,你说。
妻子说,上学时候考数学,有一种方程式, 怎么都解不开,其实是无解的,但没几个同学敢写此题无解。
小刘说,对,倒是有人把证明过程写得好长,还导出了结果。
妻子说,我就总想这种事情。 置下小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