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搬往四牌楼小区新居第一天,小刘遭受了一惊一吓,他说,就好像惊悚片开头的伏笔,故事尚未展开,主人公水平如镜的生活已悄然起了变化。
那天一早,搬家公司提前到达,厢货张开黑洞洞的嘴巴,直冲单元门等着。小刘和妻子却还在怄气,边怄气,边打包,将不及再细分的零碎塞进纸箱,看也不看,丢垃圾似的。两人弓着腰,不吭声,不抬头,只有四只手来来往往协作默契,分不出你我。小刘借机退让,抱起一摞旧杂志,说这些不要了。 话讲一半却被拦腰斩断,搬家师傅劈空将杂志夺去,撂下一句,这么沉要加上楼费。胶带撕裂声极刺耳,听上去似是妻子在冷笑。
自从确定了要搬,两人就各有想法,在某些物件去留问题上说不扰。比如那对哑铃,三年前从运动城提回来,若不是搬家,没谁记得还有这东西。现在突然现身,抹去灰,油亮鲜黄,多少有些故旧重逢的欣喜。小刘将哑铃举在胸前,做一组动作,观察自己的身体,不免心潮起伏。
妻子一瓢冷水泼来,你问它,跟你熟还是跟老黄熟?老黄是他们的室友之一,另一个室友是老黄女朋友。哑铃提回来,就搁在阳台,更多时候是老黄拿起来耍,越耍越轻,就自己买了对大的,这对就蒙了灰。
哑铃是哑的,自然问不响。小刘最后瞥一眼镜子里走形的自己,默默将哑铃放回角落,转而拿起那把吉他。吉他不哑,紧紧琴弦,搭上手,爬几个格子,叮叮咚咚惊起一股老灰。
到那边搁哪儿?妻子说,你也不弹。
挂在墙上,好看,小刘比画。
妻子不说话,用蛮力撕胶带。小刘挺挺肚皮托住吉他,左手按和弦,右手扫弦,手指不听令,刺溜打滑,扫出的声音像窗户漏风。吉他心不在焉横在小刘怀里,照了会儿镜子,又回了角落,躺在一对轮滑鞋旁边,那是妻子快刀斩乱麻舍弃的。妻子都能舍,他不能舍?
小刘叹气,是弹不动了,夺回胶带用牙撕,妻子找到剪刀,夺回胶带,齐齐剪开。
不同于小刘凭感觉、妻子的原则是理性取合:直用得着的、挪过头仍会用的、重新买不划算的,可以留下、还要考虑长宽高、形状、重量等。 斟晚,小刘检查那箱计划留给老黄处理的旧书. 觉得有些书想留着、万-再想看呢。是吗?妻子间,直会看吗?小刘不确定、强辩道,我挺喜欢。 妻子说,要直喜欢,想看时再买。这一大箱搬过去,纯干体力活,楼层费都不值当,拿书健身?
小刘无可反驳,同一本书买两回,两回都没着,这种事他干过不止一回。这是断舍离,小刘暗暗自我教育。可什么该舍、该离?他常年买益版dVd碟片,从学校到老家,从老家到这里,攒了满满五箱。只是攒着。箱子都更新换代好几轮。偶尔打开箱子,盯着那些塑料盒、纸壳封套,他会走神儿。
能叫人走神儿,算是真的喜欢吗?可理性起来,所谓“真”又真得难辨得清楚,于是他不再说话,不表态,并默默为自己的退让唏嘘感慨。
在妻子看来,这无异于沉默的抗议,超过两天就堪比静坐绝食,是处心积虑要在沉默中爆发。这话妻子当然没说,但小刘心知肚明。
厢货行驶在高速上,时快时慢。正值秋暑, 整座城被晒得白热。小刘不觉得热,他还觉着有点儿阴凉。妻子坐在副驾,他被安排在货厢内,守护着他们所有的家当。对于他们搬出的家当,车厢过大,刚刚够塞牙缝的。所有东西平铺开来,箱子摞了两层,还有空间打开一把塑料折叠椅。小刘就坐在折叠椅上。一道狭细的白光从车厢门缝里斜射进来。车身随着路摇晃,白光上下左右移动,像夜间阵地的探照灯,从一件物品扫向另1 件物品。小刘拿眼睛跟看,一件件数,数不过来。
货车突然减速,转了个大弯,转完又转,一直转。小刘想象车身倾斜看贴高速护栏滑行,像要卧倒,又像起飞。他抓住一劳的书架,稳住身体, 眼睛义追那道白光。白光却忽然消失,四周的黑暗义厚又实。他摊开手掌在眼前,不见五指。
他想起上大学那儿年,自己和自己玩游戏, 随便上一趟公交,临窗而坐,从起点坐到终点, 再把终点当起点换另-趟车,坐到另-个终点。
他闭上眼睛,想象公交正在经过什么地方、是在中,他对自己摇摇头。 朝哪个方向转弯,上来多少人,下去多少人,刚刚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什么样的人。
脑内如跑野马,越跑越野。白光又照进业扫在脸上,小刘一惊,脸皮发烫,意识到走神儿已太选。在刚刚的幻想中,货车正远离城市,摘家公司竟是犯罪团伙伪装的。这时车身料了下,他东倒西歪站起来,瞪眼观察车厢的角落, 好像担心哪儿藏着个人。
他掏出手机,想给妻子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却先亮了,妻子发来消息:黑吗?
黑。
害怕吗?
不怕-指尖迟疑片刻,删掉重打,说:有点儿害怕,像蹲监狱。
别怕。
删删打打,不知怎么回。
妻子又说:快到了。你饿不饿?背包右边口袋有个三明治。
小刘将手伸到挎在胸前的背包右侧,摸到软软的三角形。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买了三明治,又是什么时候放在包里。
他说:不饿,到家一起吃。
过了几分钟,熄灭的手机屏幕又亮起,妻子发来抱抱的表情,说:以后有自己的房子,装个大书房。
新居不是买的,也不是租的,而是借的。房子属于老张,小刘的前老板,按照行业惯例,小刘对老张执弟子之礼,还喊老张妻子一声师母。 老张一家三口人已在国外,房子却不想租出去, 唯恐被“槽践”;房子也不宜长期空置,不能没有“人气儿\"。老张主动提出把房子给小刘住,算是托付,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甚至可能是“永远”。房租老张坚决不收,好说歹说才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对比市场价,等于免费。
只有一个要求,老张说得郑重其事,我们留下的家具什么的,别丢,位置能不挪也别挪,用坏了不要紧,我就想留个原样儿。
这要求不算过分。小刘让老师尽管放心, 阳台上的盆栽他都会伺候得肥肥壮壮。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个管家。小刘脸皮又热一下。 他想起一句骂老年人的话:棺材瓤子。他们是房氟子?为了让老张的房子有人气儿?黑暗
也许妻子是对的。他们要往老张的家里,硬再塞进一个家,像借尸还魂,一座房子哪能有两套心肝、两副肚肠?
蓦地,一股蛮力凭空而起,将小刘生生拔起,丢了出去, 整个人砸在鼓囊囊的帆布袋上,随即被死死掼进车厢一角。 袋子的金属拉链钉在尾骨上,生疼。世界剧烈抖动着,他似乎看见轮胎抱死,在路面摩擦、横移、燃烧。鼻腔刺入灼热的焦煳味儿。
终于从惯性中逃脱,他才听见自己的叫声,像散不掉的惊魂在货厢内回荡,喊的是妻子的名字。
黑暗中什么东西倒下来,他伸手接住,是穿衣镜。脸贴上镜面,凉凉的。他将穿衣镜扶稳,想照一照,什么也照不见。
他打妻子手机,占线。妻子正打过来。妻子说,这是一场虚惊,前面有车追尾,可能不止一辆,乒乒乓乓一连串,像拍电影,货车司机冷静,一打方向盘,停进应急车道。与他惊心动魄的想象相比,妻子兴奋的描述有些潦草,甚至不负责任。
不过小刘知道,这场气算是怄完了。
你那个穿衣镜飞了起来,差点儿没摔碎,我跳起来一把抓住,英雄救美啊。他向妻子汇报,兴奋地扯开嗓门。
新居在四牌楼小区最靠里,道窄,货车开不到单元门口。 货厢门打开,小刘纵身跳出,然后将那摞旧杂志拽出来。
他在亮白的太阳里踅摸一会儿,找到垃圾桶,搁下杂志。 树荫里走出个瘦老头,白发蓬蓬,额角飞着两缕
长寿眉,脚步轻飘飘。瘦老头点点头,眼角一笑,抱走了杂志,还躲回树荫里。矮墩墩的老槐树下,停着辆装满废品的三轮车。瘦老头把杂志码进车斗,在车边一只细腿高挑的小马扎上坐下,抄起一本杂志翻。
老弟,小刘已经走开,脑后追来老头的声音, 搬家呢?他哦了一声,别过脸点点头。新搬来的? 老头又问。是,是。他忍不住多看几眼,见老头端坐着,身上竟是一套旧西装,巧克力色,皱巴巴,软塌塌,脚上是双老式系带皮鞋,倒挺相衬。
小刘瞄几眼,老头得有七十岁,像件古董。 住几楼几单元啊?瘦老头还在追问。 他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
车厢清空,小刘爬上去翻翻检检,像鳄鱼嘴里的牙签鸟。结完搬运费,他绕楼走一圈,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数过去,记住新家的位置和特征。 比如,单元门有个窟窿,掏进去可以开门禁。
上了二楼,小刘敲门,妻子开门,回到了家。 狼藉之中他们席地而坐,就着水分吃三明治。 房子里极静,一丛蔷薇在客厅窗外爬着,每隔几秒,有水珠滴落,砸在一朵花苞上溅开,似若有声。他们听不见。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他忽然记起,按老家风俗,搬新居要先丢只苹果进屋,滚得越远越好。苹果是昨晚买好的, 圆溜溜的,装在妻子的包里。
苹果滚了吗?他说。妻子指指阳台,特别顺,门口一溜儿滚下去,从拉门缝儿过去,钻阳台柜底下了。小刘趴地上看,视线受到书箱包裹阻隔,崇山峻岭,他想象自己是只蚂蚁。突然翻个身,在地板上躺下。妻子俯身,鼻尖凑到小刘胸前,盯着他看。他模仿对方的动作和眼神,也凑到妻子身上闻一闻。彼此的汗味儿分不清。
先把床铺了,睡个午觉吧,妻子说,反正床单得再洗一遍。
好啊,小刘起身,大伸懒腰。找美工刀,打开装床单被罩的纸箱。妻子开空调,拆一包纸中,擦小刘背上的汗。
醒时已是傍晚,卧室一团幽暗,隔着花影, 窗外看不真切。对面是同样老旧的六层板楼, 楼角避雷针上,似乎站着一只失群的鸽子。这是二楼,小刘恍如梦醒,不习惯新的视角,目光贪婪地向远处探。某个窗口亮起,人影婆娑,他像头回见到人间灯火。过去多年租住的,都是十几二十层的塔楼,所谓城市夜景,不过是缥缈的星火点点,让人想起儿时磷火跳动的野坟地。
从汗津津的床单上把自己揭起来。他没开灯, 光着身子站到窗前,任汗珠在肋间滚落,掠起飕飕凉意。
刚刚是一场热烈的和解,比之以往,似乎多些节庆意味。就像准备充分、状态良好的运动员,动作与心思,都恰到好处地饱满,连事后的空虚都来得不同,如弧线跃升至顶点,却并未跌落,只是怅然地凌空流连。
妻子在包裹、纸箱、塑料盒之间来回移动,沙发上罩着一张大塑料布,堆着无法归类的零碎。 他穿上短裤,过去帮忙,打开装秋冬衣物的帆布袋。妻子说,放着,别添乱。他便去拆纸箱,一只一只全拆开,但不知道该把东西往哪儿拿。就像之前打包,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想抽就抽,妻子说,打火机捏得咔吧咔吧响。
小刘笑笑,走到客厅阳台。除了窗前的蔷薇,阳台上有几盆老张留下的花。每隔几秒滴落的水珠仍在滴,但那朵花苞已经躲开。水珠落入虚空。两居室格局大方,不只房间规整,厕所都比一般的宽敞,客厅四四方方,虽有些呆, 但贴墙的书架在角落拐出个吧台,隔出小小一块幽静的飞地。
可以坐这儿看书,小刘在吧台高脚凳上坐下来,还能喝酒,看电视。妻子说,这老张把家里装得像个酒吧。是啊,他拧亮吧台顶灯,看见上面是个杯架,挂着两排高脚杯。他摘下一只杯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姑娘,再来一杯,他说。妻子哼了一声,骂他神经病。妻子不喜欢他喝酒,尤其在家里。不知为什么,他在外面从不喝多,在家一喝就过量, 醉到认不得自己。他一边品尝想象的酒,一边挑剔老张的家具装修,高高低低,拐弯抹角,净是多此一举的讲究。就像老张这人,他总结道,虚张声势。妻子没笑,说,你把镜子拆了。
好啊,他挂回杯子,跳下高脚凳,把那面自已亲手救下来的镜子扛到阳台拆封,将拆下的木框、纸壳,拿出去堆在楼道。然后摆好镜子, 擦擦镜面。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和身后的妻子,感到心里有些话,但又想不起是什么。
妻子说,收拾你的书吧。
好啊,小刘说。
老张不让动的,除了大件家具,其余都是散
客厅传来妻子收拾的动静。小刘回过神, 件,一辆婴儿车、遍布各处的儿童玩具、不值钱但舍不得丢的小摆设,以及瓶瓶罐罐和半架子书老张比小刘还爱买书,有些塑封都不拆,整套整套堆起来。出国前,老张散了一批藏书,有些就到了小刘手里。如今,这些书作为小刘的藏书,又荣归故里。在把那些书摆进书架前,小刘拿起藏书章在每一本扉页上戳一下,像宣示所有权。
大包箱里,有些书属于妻子,两人在一起之前妻子自己买的。他拿起一本翻开,也盖上藏书章。
这是我的书,妻子说。
咱们的书,他给她看藏书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