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拿过书看印章。好丑,送你了,妻子轻轻合上书,放回他手里。这是一本精装版《漫长的告别》。他拿在手里,翻看几页,也许看进了两个句子,然后仔细寻个位置,摆上书架。箱子里另外几本妻子的书,他也拿出来,一一戳上藏书章。很快,书架上摆满了属于他们的书。
两人一边各自收拾,一边商量晚饭怎么吃。 妻子忽然停下,将拉开一半的帆布袋拉链又合上。怎么了?小刘问。妻子不言语,发了会儿呆,拿起软尺,在两间卧室各走一圈儿,在吧台边坐下,说,硬塞硬挤,像填鸭子。
小刘不言语,也到两间卧室各走一圈儿。 两居多好,次卧做书房,小刘说。妻子丢下软尺, 皱起鼻子吸了几下,让小刘把窗户都打开,卧室衣柜门也打开,重新拉开帆布袋,整理衣物。
天已黑透,卧室没开灯,只有客厅吊灯余光投下的薄薄一团光。小刘摸了一会儿没摸着开关,索性算了,绕过梳妆台、椅子,挪到床边的组合衣柜跟前,将推拉门一扇扇打开。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光线,看得出物体的轮廓。老张的那些散件都不大,却像遍布的关节,将室内空间联结成浑然一体。
小刘拉开衣柜最后一扇门,蓦地怔住,惊叹一声,然后放声号叫。妻子闻声走进卧室。小刘已跌翻在地,哑了似的啊啊地叫。妻子打开灯,退了半步,只喊半声,便噎在那里,大张着嘴,像心窝被人狠捶一拳。
这时,吓到他们的那个东西从衣柜里倒下来,直直摔在两人面前,是白惨惨的、通体赤裸的一个女人-全身塑料模特,头戴黑发,胸脯高耸,两臂下垂,手掌微微摊开着,像要抓握什么。
妻子像极了惊悚片里受惊吓的女人,已经冷静下来的小刘忍不住这样想。这样一想,他倒不怕了,爬起来,一把抱紧妻子,说没事儿,没事JL儿.不怕,不怕,就是个衣架,他妈的--他妈的。
那模特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有些嘲讽,那种假装无辜的嘲讽。小刘愤怒,又骂了→ 串脏话,有些自己也不明其意。妻子有些崩溃, 躲进厕所,不出声。小刘将模特搬出来。厕所传出妻子压抑的抽泣声。他僵挺在原地,仔细聆听,妻子在抱怨她自己。小刘知道,接下来, 怨言很快就会延展到工作、专业、父母,以及诸如命运和选择等抽象主题。
小刘听得心猿意马,腹中沉甸甸,心下惴惴的,体内如晃荡着半腔子凉水。他定一定神,朝那模特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像吃了刽子手的快刀,模特脑袋应声而落。小刘更火,咬牙切齿。
我拿下去扔了,没事啊,没事,他捡起模特脑袋。不怕,他穿好衣裤,站在厕所门口对里面说, 次卧我也检查了,没藏其他女人。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好笑,干咳两声,对模特说,走吧,大姐。
他把模特脑袋安回去,抱到门口,打开门, 再抱起来,有点别扭,又放下,换个方向,从模特的身后抱起来。
小刘想把模特扛在肩头,楼道太窄,不是头顶在墙上,就是脚踢到楼梯扶手,还是抱着,噔噔噔跑到一楼。这时,单元门上的窟窿伸进一只手,拧开门禁,一道人影闪进来。
出去啊,是那捡废品的瘦老头,指指小刘怀中女人,不要了吧?
啊,不要了,不要了。小刘赶紧把模特放下。老头转身拉开单元门,退出去,用脚撑住门。小刘双手拿住模特的腰,将其脸朝下,拎一捆东西似的往外走。
给我,给我。老头接过模特,放在自己身边。模特高挑挺立,目视远方,显得老头像个矮人国的霍比特人。老头松开脚,单元门合上,四下没了光亮。小刘长舒一口气,要拿起模特,老头拦住,我来。说话间已抱起模特的腿,高高举起扛在肩头。
走几步停下来,回头问小刘,住二楼?啊,
对,二楼。小刘说。老头说,那咱们是邻居。拐弯走了。邻居?听起来陌生,像某个历史时期的特定词语。自离家上学,二十几年来,搬来搬去,见了无数陌生人,却没有过真正的邻居。住在蜂窝式塔楼这些年,甚至不知道隔璧蜂房是否住着活物,是否有人气儿。
抽完半支烟,见老头回来。模特不知给他丢去了哪里。小刘这才想起,刚刚下楼没看见丢在楼道的木框和纸壳,八成也是老头拿走了。
住二楼对吧?老头说,那塑料人儿,是三楼的。三楼?小刘仰头看,先看见自己卧室窗口伸出的金属晾衣架,再往上是三楼卧室窗口,防盗窗像只笼子,笼中有些什么,但看不分明。
三楼两个年轻小伙,是艺术造型师,就是剃头的,他们有好些个塑料人儿,脑袋瓜儿还有头发,看见没?老头不抬头,只拿手向上指。小伙跟我说,塑料人儿那头发,可都是真的,专门从收头发的那儿买的。
还是看不真切,但小刘能想象,说,哦,哦, 谢谢您。踩灭烟头上楼了。
妻子蹲在沙发边,对着塑料布上的零碎发呆,那副表情,让小刘想起电影里渐渐进入倒叙时间的淡出镜头。
破案了,他说,三楼掉下来的,发廊小哥的道具。妻子不言语。他走进卧室,把脑袋探出窗外看三楼。三楼防盗窗破了个洞。他打开手机电筒往上照。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防盗窗破洞旁边,卡着一只红头发的女性头颅,侧脸面向小刘,像在求救,又像在偷窥。
三楼掉下来的--自己跑衣柜里去了?是人还是鬼?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硬邦邦,冰凉凉。
行了,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坨塑料,小刘说。缩回身体,脑袋磕到窗扇把手。一磕,倒是磕明白了。他关上纱窗,给上周请来开荒的保洁大姐打电话。不等他问,大姐全招了,说那模特就躺在窗外的晾衣架上,她哪知道是楼上掉下来的。
小刘打开手机喇叭,给妻子听,大姐娓娓道来,声音软软绵绵,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大姐说,我收进屋里,搁哪儿都不是,再说,怕你们一进屋再给吓着,就让它站衣柜里了,高低正合适。
谢谢您,打扰了,小刘挂掉电话。
夫妻俩携手下楼,在小区里绕圈儿,老小区楼间距大,道路横平竖直,老树、花丛、车棚、石椅、健身器材、猫与狗。他们辨认方向,熟悉小区几个出人口,然后出去找吃的,吃一顿好的, 庆祝庆祝。
小刘认床,果然睡不着。怕惊动妻子,他夸张地放慢动作,像生手厨子翻鱼,拿着劲儿地小心,还是闹出不小动静。想下床到客厅坐着,妻子的手机却亮了。她也没合眼。
你看这个怎么样?妻子将手机伸过来,他们这床垫,蹦床似的。小刘说,你喜欢就行。伸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下划,说好啊,这个就挺好。你看了吗?妻子翻身,把光亮也带走了。 一个人弓起身子看,不再理他。小刘抬起屁股, 往下一拍,说,嘿嘿,确实像蹦床,我明天问问老张。三言两语,把老张关于“不让动”的条件跟妻子重复了一遍。妻子哦了一声,熄掉手机。
一早醒来,妻子已经上班走了。衣柜门开着,放了樟脑丸和活性炭,冬衣已经挂了进去, 罩着防尘袋。手机上有妻子留言,说新床垫已经订好,旧的老张要不让扔,就用纸箱装起来, 次卧放着。
小刘回消息:或者买个简易床,摆次卧,能当客房。到次卧看一看,后悔消息回急了。床垫和设想的新书架,互不兼容。他查一查时差, 给老张留言:张老师,那边儿是半夜吧?我正收拾,想把床垫换个新的。然后走到客厅,站椅子上,俯拍一张照片发老张,说:搬家才知道东西多,得收拾半个月,多亏你房子大。
老张竟然秒回,语音消息:随便随便,你不说换,我还想提醒你换呢。床垫嘛,私人物品。对了, 你记得把锁芯也换了。小刘啊,就当你自己家。
他回消息,也发语音:没睡觉呢,注意身体啊,少熬夜。这样,我记一下型号,以后你们回来,我再买个一样的给你换回去,私人物品嘛, 各有各的习惯。
老张没再回消息。小刘胡乱吃了早餐,躺在床上听一会儿窗外鸟叫,昏昏欲睡。老张终于回复,文字消息:再说。他立马回了个表情。 然后给妻子回消息:旧的直接扔了,咱们自己用的东西,还是得用习惯的,大不了回头给老张买个新的换回去。
好像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小刘从床上打了个挺儿,坐起来,出了会儿神,掀开床单和褥子,手掌轻贴床垫表面,自下往上摸过去,摸到隐隐约约一个人形。
四五天后的傍晚,新床垫送到。拆装完毕小刘请师傅帮忙把I旧的抬下楼。下到一楼,正对楼梯的那户门响,开了道缝,捡破烂的瘦老头探出头,亲切地喊了一声“刘儿”。小刘呵呵笑喊朱大爷。
小刘失业,这些天专职在家收拾东西,为合理布局,又丢掉一些不必要的。他一趟趟丢腾空的纸箱,总在垃圾桶附近遇见老头,正式认识了。老头就住在小刘楼下,刚满七十岁,他让小刘叫自己老朱,小刘不好意思,叫大爷。
嚯,年轻人什么都扔。朱大爷俯下身从床垫和楼栏杆之间的缝隙里钻过去,帮小刘打开单元门,问,这床垫可以卖吧?他就像这个单元的保安,会及时在你往外丢东西时出现,要出单元门,得先通过他的审核。这几天小刘的纸箱, 无一不被截和,呱唧踩扁,堆在楼梯间。楼梯间堆满了,朱大爷就往外运。
楼下有一排车位,其中有一个属于朱大谷, 停着辆二十世纪的红色老桑塔纳,轮胎在地上扎了根,车轮也没放个挡板,布满了狗尿印子。车里满当当,全是朱大爷从废品中精选出的物件。车座、方向盘被埋得看不见。每回经过,小刘都往里看一眼,塑料凳、毛绒公仔、迷你台灯、进口糖果铁盒、军用书包、牛皮纸档案盒、LEd小手电等。
小刘和两个师傅抬着床垫经过老桑塔纳。 他又忍不住看,后车窗上扁扁挤着一张毛绒玩具熊的大脸,一只眼瞎着,剩下一只斜眼,盯着外面。昨天早上,这个位置还是一张塑料折叠小餐桌。这里是个中转基地,小刘心说。
这狗熊!紫色?安装师傅说,趁机提一口气。
草莓熊,这不是狗熊,朱大爷认真纠正道, 草莓熊可不就草莓色?《玩具总动员》,知道吧?
小刘说,您真是个老顽童呢。
朱大爷确实是老顽童,捡垃圾不为别的,只为玩儿,至少他自己这么说,人上年纪,要有事儿做,否则会死,人活到最后都是闲死的。
刘儿,你怎么不上班?
小刘不好意思,说,我是编剧。
嚯,那得好好体验生活,朱大爷说,两位小师傅,多走两步吧,帮抬到南门。
据小刘过去一周对生活的体验,该小区老人儿童居多,至少工作日白天如此。老人可分四类:第一类是社区公告栏上的,姓名、年龄写在福利政策公示名单里,不少是从新中国成立前活过来的,年纪至少八十岁,最年长者已经过百。第二类是游击收废品的,推自行车或骑小三轮出没,东门进西门出,不久留,多趁夜潜入人小区。因为他们要避开第三类--打阵地战收废品的,朱大爷是此类典型,不但住在小区,而且房子也属于自己。第四类老人,主业是带小孩,或遛狗,这股势力人数最多,活动范围最广, 又爱扎堆成群;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不稳定,平时会丢一些废品出来,但一时兴起也会捡几只瓶子回去,防不胜防。
朱大爷的阵地,是小区南门快递站,一早便在大理石长椅上坐下,逗狗,逗小孩,免费提供快递拆包工具。顺理成章,拆下的盒子、箱子, 小孩丢下的瓶子、罐子都归他。这就比小区北门的高阿姨和西门的矮阿姨有天然优势。
有时,一高一矮两阿姨会碰头,坐在不远处聊天,盯着快递站排队的人,虎视眈眈。有时, 朱大爷也会出现在同一条长椅上,与高矮阿姨并排坐。女人聊天,朱大爷不搭话,只微笑。这种时候,他又不像老顽童了,像老绅士,不但西装永远整洁,三轮车也捯饬得别致,车把上插着纸风车,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芭蕉扇。
不守阵地时,朱大爷会就地打开小马扎,坐下跷起二郎腿,小刘经过,忍不住掏出烟让他。 朱大爷摇头,摆手,坚决不接,指着下嘴唇上黑青的一点疤,说,年轻时学人装腔作势,抽洋烟, 叼着烟瞌睡,燎个大疱,从此不碰。
床垫抬到了南门。小刘点头哈腰,说师傅辛苦。对方大汗淋漓,开口要搬运费。小刘犹豫,对方骂骂咧咧起来。
朱大爷一抖长寿眉,眯起眼睛,对师傅说, 这样,我们不想扔了,麻烦您二位再给搬回楼上,搬完我给搬运费。师傅气得哇哇叫。
小刘掏手机,想息事宁人,朱大爷拦住,一手叉起腰,一手解开西装扣子,招呼哇哇叫的师傅到跟前,慢条斯理说几句,听也听不清。师傅又要发作,朱大爷伸手进西装内兜,摸出一盒软中华,抖两支到师傅眼前,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师傅熄火,接过烟,各人一支,在手心磕一磕,走了。
小刘问,您不是不抽烟?
朱大爷说,是不抽,但男人兜里,得有烟。 您跟他说什么?小刘好奇。
朱大爷摆手,摇头,嘿,不值一提。
床垫叽叽哇哇躺在小三轮上,朱大谷死命蹬车,身体弓伏在车把上。小刘扶着车把,小步跟着,和朱大爷一起掌着舵,把床垫送到小区外的丁字路口。那儿的大槐树底下,停有一辆白色大厢货,手写四个红漆大字:高价回收。小刘那时想不到,这个流动废品站,他将频频光临。
废品站老板是个小伙子,敲敲打打检查床垫,爽快答应了朱大爷报的价儿。朱大亮码交易,收款提示音外放,回声悦耳,绕树三匝。
手机呢,刘儿?朱大爷说,微信还是支付宝?咱俩四六。
啊?小刘不好意思,说不用不用,不是您, 我就让师傅随便搁垃圾桶那儿了。朱大爷笑, 搁垃圾桶那儿,不还是我的?这样,算你搬运费,提两成。
四六、两成,小刘当然都不收。这便成了一个因。次日,小刘丢一袋旧文件,手一滑,小拇指上钩着的钥匙掉进了垃圾桶。他一时呆掉, 鼓了三次勇气,也没敢往半人高的垃圾桶里钻。 朱大爷及时出现,三翻两掏,取出了钥匙。这是一个果。有这层因果,小刘不再好意思把可回收垃圾拎出单元门,主动做好分类,搁在一楼楼梯间,要么直接送到南门,由朱大爷亲自挑选。 偶尔碰上高阿姨和矮阿姨,小刘就埋头快走,装聋作哑,声东击西,随便丢下一些劣质废品,把好的悄悄留给朱大爷。
也许真的是在体验生活了。早起,浇花,买菜,做饭,吸尘,整理,丢垃圾,遛弯儿,看人下棋,喂流浪猫,甚至赏花听鸟。小区后面有一片松树林,穿过林子,是一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老公园,他跟着老人、小孩和狗,在林子里穿行,绕着公园人工湖转圈儿,看湖上鸭子游水。 这一系列“真正”属于日常生活的动作,是小刘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老了?他想。当然不是, 他只是失业。于是将体验当主业,早晚勤快操练,很快掌握了不看手机估摸时间,菜价、肉价和新鲜烙饼出锅规律,以及流浪猫的聚点、社区工作人员构成,甚至掌握了估算各类废品价值高低的基础知识。